首页 -> 2008年第4期

沉默·殉道

作者:胡怡君




  《圣经》“宽慰”我们,上帝是不得见的同在;远藤周作则在稠密的沉默中赤裸裸大喝一声,上帝是沉默的旁观者。所以每一个基督徒读罢《沉默》都不免掩卷长叹,为小说的主人公罗德里格弃绝神,更为神弃绝他的子民。
  米兰·昆德拉纠结在小说“反讽”一面,将小说视为渎神之物。初读远藤确有同感,远藤周作借吉次郎抛出渎神这张牌。但更为高明的是,远藤在渎神的同时哀叹神性缺失。作者是个狡猾的设计师。乍看这篇二十世纪下半叶作品并非后现代小说那般晦涩难懂:除第五章以降叙述视角由第一人称转换为第三人称外,他似乎没有展露现当代小说家非凡的讲故事技巧。但细读之下,蛛网一般的布局呈现眼前。至少有三大叙事线条并驾齐驱,主线条自然是罗德里格的传道和叛教,另两条分别是基督的传道和受难,以及吉次郎反反复复的叛教和忏悔。两个中心词“传道”和“叛教”相互冲突,矛盾不断,在三者间支搭起类比的关系网。《沉默》成了福音书,成了耶稣和犹大再次相逢之所。前四章是光明之子传道外邦,反叛的主题若隐若现。基督那张俊美面孔时常浮现,给罗德里格带来无限慰藉和同情。虽亲眼目睹茂吉和一藏殉道,但凭着持续祷告的信心和扩增福音的使命感,罗德里格仍做羔羊隐藏在基督羽翼下,主爱众人的信念也一直怀揣心中。书中有不少回忆恩主当年传道的情形,罗德里格不知不觉将自己比作耶稣,甚至渴望吉次郎向日本当局出卖他、渴望牺牲殉道。第五章是个转折,叙事人称转变得恰到好处。全能全知的叙述者把罗德里格弃绝了,也就意味着神在他心中泛起的冷漠。当罗德里格愿望成真,准备舍生取义时,小说中最大的“反讽”发生了,他竟化身他的对立面=吉次郎。从基督“沉沦”至犹大,那一句“上帝,为何你总保持沉默?”在前四章和后文中于是有了不同含义。上帝先是对拯救保持沉默,而后对叛教保持沉默。远藤是营造氛围的个中好手,书名沉默舒展在文中各个角落,阅读时是需要屏气凝神的。上帝沉默了,似乎整个世代都沉默了,蝉鸣不时聒噪,把那份沉默突显得益发令人窒息。传道士罗德里格的世界寂静一片,无论是身陷囚牢还是困顿草棚,无论是面对死亡还是徒然反抗,在浓密的沉默和黑暗中,怀疑无法抵挡。如此这般的沉默中殉道也丧失了原有的光彩,一切都被无声的空气吞没了。
  在亚洲基督教传教史从来不是华彩的篇章。基督教在日本可记载的历史始于1549年,自1587年丰臣秀吉发布诏令驱逐传教士起直到1873年明治政府解除宗教限制,整个17、18世纪日本基督徒惨遭灭顶之灾。血与泪,掺杂着忠信和恒忍,催生出“殉道士”这一团体。“殉道”这一名词在基督徒并无死亡的恐惧和上帝的沉默,相反,殉道士是基督的见证人,是坚定基督徒信心的执事。圣经中第一个殉道者司提反0殉道那日“满有圣灵,定睛望天,看见神的荣耀,又看见耶稣站在神的右边”(行传7:55)。遭害之后,帮凶扫罗见了异象,“忽然有光从天上四面照着他,他就仆倒在地,听见有声音对他说,扫罗,扫罗,你为什么逼迫我?”(行传8:3-4),于是,“他三日不能看见,也不吃,也不喝。”(行传8:9)扫罗顿悟,易名保罗后成为主在地上执行神圣经纶的得力助手。在《圣经》中,信徒因为基督而受火炼的试验,不会以为奇怪,反倒因为与基督同受几分苦难而有几分欢乐,因为他们知道,在祂荣耀显现的时候,他们可以喜远藤周作乐欢腾。其实基督自己就是最美丽的殉道士,借着死赎了众人的罪,又借着圣灵把新生命带来儿女中间。
  马可福音中基督临死前“我的神,我的神,你为什么弃绝我?”那声呼唤常为异教徒或无信仰人士诟病,这与《沉默》中散布的怀疑精神如出一辙。他们都只看到“弃绝”的消极意义。当时,基督正担当我们的罪(彼前24),替我们成为罪(林后五21),并取代了罪人(彼前三18)。也就是说,神将袍当作我们的代替,为我们的罪审判了祂。在神眼中,基督成了大罪人。“弃绝”是说审判之时(即基督在十字架上从正午十二时到午后三时的最后三个小时)神使袍成为罪。那时神离弃了袍,为着使袍能因着是我们的替代而审判受死,否则地上三十三年半纯然义人,纯然与神同在、喜悦神的生活无法招致死罪。“神使那不知罪的,替我们成为罪。”(林后五21)所以殉道是牺牲,是建造人的事业。远藤写了一本深刻的书,关于“殉道”的探讨在小说结尾处他给出了答案:“我没有沉默,我与你一同受苦”;“我告诉犹大径直做他所要做的。因为当时犹大与你现在一样,也沉陷在痛苦中”。“殉道”最残酷的形式并非肉体上受罪罹难,而是若罗德里格和吉次郎般生不如死、一生背负叛徒小人罪名,如同基督担负我们的罪名一样。
  基督教与佛教的冲突在《沉默》中也有提及。显然多数人将信仰仅仅看作世俗文化的一部分,且往往与政治挂钩。基督教或犹太教常被西方文明盗用而引为始源,其实不管是从地缘还是从意识形态来说,基督教都无法解释复杂的西方文明。对于罗马帝国分崩离析的政治局面和错综繁杂的政治关系,大一统的普世宗教无疑是缓解矛盾、以教佑政的有力工具。而且罗马人占用基督教明显是个私有化的过程,就如同将上帝的脑袋换成阿波罗的一样可笑。中世纪天主教盛行时期,信仰堕落为权力组织,降低到与世俗组织同等地位,政府与教会要么相互利用,要么势不两立,实在可笑。同样,小说中所谓的宗教冲突不过是世俗权力之间的斗争罢了。爱众人甚至爱仇敌的基督与普度一切苦厄的佛陀只会将异教徒视为未得救之人,都盼着他们悔改,岂会无故击杀。
  若把日本称作佛教国家,他们根深蒂固的佛教信仰也不过是外传宗教,无非比基督教先入为主而已。天主教传播始终有一个“适应”策略,远藤周作曾把天主教比作一部交响乐,声部混杂的多样性决定了它高度的适应性,于是与其他单声部宗教相比,天主教有了更广泛的传播。东方传教士先驱沙勿略在日本传教时曾考虑用日本民间流传的“神”(Dainichi)作为“天主”的对应概念,如同小说中井上在佛教和基督教之间游刃有余。同样拿明末中国的基督教传播来说,利玛窦到中国时,穿上和尚服,戴上和尚帽,以“西僧”的身份和面目出现,其在肇庆散发的《教理问答初阶》中,也处处可见佛教术语。这种“适应”令人啼笑皆非。严格说来,他们也和罗德里格一样是叛教者,因为基督的真理或多或少已经扭曲了。井上对罗德里格说基督宗教根本不适合日本的土壤,“你所带来日本的基督教已在日本的文化中变了型,变成了一种怪物”。天主教本土化是个危险的名词,这必然引发另一个问题:宗教可以世俗化吗?或者信仰可以属于世界吗?追求信仰并非追求一种文明,信仰是生命的事情,是主观对神的经历,其本质是反世界的。“直到我们众人都达到了信仰上并对神儿子之完全认识上的一,达到了长成的人,达到了基督丰满之身材的度量。”(弗4:13)信仰与“一”有关,当我们初信主耶稣时,我们非常简单。我们所有的就是信仰。但后来因着接受各种不同的道理、教训,和观念等几乎全是分裂的东西,我们就变得非常复杂了。所以信仰和世界、和世俗化的宗教永远不可能称兄道弟。基督徒需要有一颗初生婴孩的心来渴慕神话语(也即圣经)奶乳般的滋养,如此在信仰里对基督的认识必定一致。基督教自新约起成为普世宗教,新约的经纶就是成就以基督为首的一个身体,基督徒在地上无非过客旅的寄居生活,新天新地应许在新耶路撒冷。所以在世的基督徒永无安宁,他们永远撕扯在信仰和世界之间,忍耐和谦卑是正确的生活态度。
  在忍耐和谦卑中,沉默是最有力的言语。神在《沉默》中的唯一发表即是向罗德里格启示弱者殉道的真理:“铜版的基督对司祭说:‘踏下去吧!踏下去吧!你脚上的疼痛我最清楚了。踏下去吧!我是为了让人践踏才降临到这世上,为了担人苦痛才背负十字架。’司祭把脚踏到圣像上,黎明来临,传来远处鸡啼。”罗德里格“叛教”一如彼得背叛主,是神自知自觉的安排。踏上圣像那一刻罗德里格无比喜乐,他真正爱主,懂主的心意。人何尝不全是弱者呢?仅凭自己,即使再强势也敌不过那卧伏在世界最大恶者的千般诡计折磨。神也是要让人明白“一切信靠袍”的真理。袍用了沉默的方式来述说殉道,小说看来最“乏味”却又最出彩的部分个人认为是附录部分的天主教官邸日记,其中以公文式语言絮絮叨叨了罗德里格在日本的余生。毫无生气的述说与他的软禁生活极其合拍,罗德里格表面妥协,却完全觉悟了沉默的真正含义。他用沉默担负神赐予的沉默重轭,读懂远藤的基督徒也该收起叹息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