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爱在本蒂厄
作者:[美]凯特·肖邦
阿泽诺也在他们中间,看她一个人沿着小路走下来,他就面带微笑地迎上去,伸出帽子,里面排着漂亮的彩蛋。
“你一定是忘了拿彩蛋了,”他说,“拿一些我的吧。”
“不用了,谢谢!”她红着脸回答说,向后退了一步。
但他还是催她。那时她挺开心,可爱的脑袋伸过来,将帽子托在胸前,面对着这么多漂亮的彩蛋却不知如何挑选。
他替她挑了一个,粉红色的,点缀着苜蓿叶子图案。
“对了,”他边说边递了过去,“我觉得这个最好看,而且看上去挺结实,肯定是最好的。”然后他嬉闹地拿出一个,一半藏在拳头里,让她试试力度。但她不要,怕把漂亮的彩蛋弄破了。然后她就走了,一眼也没去注意其他的姑娘们,阿泽诺刚才和她们在一起,她们正好奇地看着她。
当阿泽诺回到姑娘们身边时,他对她们迎头而来的发问一点准备也没有,吃了一惊。
其中一个问:“你怎么会跟她说话?她是个真正的下等人。”
“谁说的?是男的说的我就把他的脑袋砸了,”他喊起来,脸都气黑了。姑娘们都听笑了。
“那要是女的说的呢?”又一个姑娘逗他。
“那就不算女人。那小女孩那么可怜,还说人家闲话,自己又不知情,算什么女人?”
他把帽子里的彩蛋倒在附近站的一个小男孩帽子里,转身出了院子,路上没停下来和任何人说一句话,不管是站在店铺前身着盛装的男人还是骑上马或是上了车的女人,或是成群结队回家的人们。
他抄了条小路过了一直延伸到镇子另一边的棉花田,走得很快,不久就回到家。家是挺舒服的,有几间房子,开了许多窗户,迎来每个方向的新鲜空气,他的坊子就在旁边。宽阔的一片绿色地带到处点缀着树木,延伸到下面的大路。
阿泽诺进了厨房,一个和蔼的老黑人妇女正在切洋葱和山艾。
“特兰奎琳,”他突然说,“待会儿有个女孩会从这里经过,她头上遮着一层纱,穿着粗糙的棉制白色长袖衣服和蓝色印花布裙。你见了她时,我要你到路上去,邀她在凳子上歇一下,问她要不要一杯咖啡。早上我看到她去教堂,她一定还没吃早饭。镇子外到教堂去的人现在都在什么地方被人请。这么势利看了就让人烦。”
“你是要我到门口,就直接问她要不要咖啡?”特兰奎琳一脸不解地问。
“我不管你怎么问,总之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做。”
特兰奎琳刚把身子探过大门,就瞧见拉莉过来了。
“你好,”老妇问好。
“你好,”姑娘回答。
“小姐,你有没有看到一头长黑斑的黄色牛犊从这条小路跑下去?”
“没有,我好像看到那儿有头绳子拴住的小牛犊,卧在那儿,那个拐弯处。”
“那就不是了,我真希望它自己摔到河边,脖子摔断了,那是活该。孩子,你打哪儿来?你看上去挺累的,坐凳子上,让我给你拿杯咖啡。”
阿泽诺早已急切地准备了一个托盘,上面放着热气腾腾的牛奶咖啡。他还把大块大块的面包涂上黄油和冻子。特兰奎琳进来的时候他正忙乱地找什么东西。
“特兰奎琳,还有那半个鸡肉派,昨天还放在食品柜?”
“什么鸡肉派?什么食品柜?”老妇大声嚷道。
“就是我们家的食品柜,里面一定还有。”
“你跟你妈一个样。你那个鸡肉派永远吃不完是不是?切了一部分后我把它扔了,我这人就这样,特兰奎琳就这样。”
于是阿泽诺只好作罢──还能怎么样呢?──托盘没能摆得像原来想得那样,就送到拉莉那儿去了。
一想到自己做的事他就紧张得发抖,可他这人一向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她要是猜疑会不会生气?她知道了会不会高兴?她会不会跟特兰奎琳说?还有,特兰奎琳会不会如实转告她的话和她的神情?
那是星期天,所以阿泽诺没干活。他像往常一样拿了一本书坐到树下看,从依稀传过田野的第一声晚祷告钟声一直看到奉告祷告钟声响。从头到尾如此!他翻了许多页,但不知所云。他用铅笔在每页边缘涂涂画画,写满了拉莉的名字,同时还一直念叨着。
又一个星期天,阿泽诺看到拉莉在做弥撒──这是又一次了。有一次他和她一起走,引她走穿过棉田的近路。她那天很开心,还告诉他她要去工作──她祖母肯了。她要和布洛的手下一起去掘地。他求她别去,她问为什么,阿泽诺说不上来,便转过身去不好意思地猛拔沿着栅栏长了多时的花。
后来,他们停下来,她要从田野跨过栅栏走上小路。他想告诉她不远处就是他的家,他们可以看得到;但他不敢说,因为那天早上她肚子饿,他给了她东西吃。
“你说你祖母要让你工作?本来一直不肯是吧?”他想问她关于祖母的事,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可怜的祖母!”她回答说,“大多数时间她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有时候她会说我还不如黑奴,于是强迫我去干活。然后又说我会成一个暴民,像个疯子,于是就不让我动。好像我动一下她就会把我杀了。她只想到林子去,一去就是白天晚上一整天。她头脑不对劲。可怜的祖母,我知道她有问题。”
她说话的声调很低,说着话身上直发抖,仿佛字字都给她造成痛苦。对她的显而易见的痛苦,阿泽诺是完全可以感受到的。他想对她说些什么或为她做点什么。可她在身边时他嘴巴、手脚便不听使唤,只有脉搏仍在跳动,和她在一起时心脏好像要跳到嗓子眼。看着她瘦小的身躯,褴褛的衣裳,阿泽诺觉得她太可怜了。
“拉莉,下个星期天我在这里等你,”阿泽诺说道,两人之间隔着栅栏。他觉得自己挺大胆的。
但下个星期天她没来,既没在小路约定的地方,也不在做弥撒的地方。这完全出乎意料的事,对阿泽诺来说就像一场灾难。下午很晚的时候,他再也承受不了心烦意乱,就到佩雷•安托万那里去了,隔着栅栏,他探过身子,看见神甫正从另一边的玫瑰中拣蛞蝓。
“本蒂厄的小女孩今天没来做弥撒,”阿泽诺说,“我想是不是她祖母忘了你的警告。”
“不是,”神甫说,“我听说那孩子病了。布特兰告诉我前些天她在田里劳累过度,后来就病了,一病就是好几天。明天我去看看她,要是今天行今天就去。”
神甫说的话里,阿泽诺听到或听懂的就是“那孩子病了”。他转身下定决心走了,就像一个经过一番没有意义的犹豫的人突然打定主意一样。
他经过自己的家,却一点也没去注意,好像与他无关似的。他走下小路,进了林子,那天就是在那里看着拉莉走的。
这里一片树阴,因为太阳西下,浓密的枝叶透不过一缕余光。
现在他走上了去拉莉家的路,搞不懂为什么以前没来。他常去村里、街坊的姑娘那儿,为什么就没到她家?答案在心中埋得很深,自己还弄不清楚一半。他害怕,怕面对她不幸的生活,不知道该如何忍受。
但现在他终于去了,因为她生病了。他将踏上记忆中年久失修的门廊。齐多瑞夫人肯定会问他的来意,那时他就说神甫让他来看看拉莉。不,干吗把神甫拖进来呢?他蛮可以勇敢地站在那儿说:“齐多瑞夫人,我听说拉莉病了,我来看看。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见见她。”
当阿泽诺到达拉莉住的地方时,天光已然逝去。日落之后很快是一片昏暗,高大的橡木枝悬垂着厚实的一层苔,东方的天空上一轮圆月泛着明亮的光,相印衬出奇异的轮廓。长沼那边的沼泽地万籁齐奏,低沉而轻柔。而小屋里则是死一般的寂静。
阿泽诺不止一次敲着门,但紧闭的门内毫无反应。最后他走向开在土墙上、还没有上釉的一扇小窗,看到里面固定着粗糙的蚊帐,他又向屋子里打量了一番。
他通过斜透过窗户的光线看到拉莉躺在床上,但她没看到阿泽诺的踪影。“拉莉,”他轻轻地喊着,“拉莉。”
姑娘的头轻轻在枕头上动了一下。他大着胆推开门走进去。
破烂不堪的床上铺着满是补丁的印花布。拉莉躺着,一件衣服只是半遮着孱弱的身体。一只手压到枕头下面,另一只手空着。他碰了一下她的手,手非常热,像火一样,头也是。他跪在她旁边的地上啜泣,喊着她,说她是他的爱、他的灵魂。他求她和他说句话──看看他。但她只是语无伦次地说田里的棉花都快变成灰烬了,庄稼叶烧了。
看到这样,他既充满爱意又难过,但也恼怒。他冲自己,也冲佩雷•安托万,还有种植园和村子里的人发火,因为没人照管她,任一个身子弱的姑娘受此折磨,死了都没人知道。因为她一直没吭声──她从来没有大声抱怨过──人们便觉得她吃得消。
但人不会都是没心没肺的,总有一个有耶稣精神的。佩雷•安托万会告诉他这人是谁,他将把她带到耶稣的光之中──离开死亡的氛围。他急不可待地要与她同往。他想着再耽误一分钟都是对她生命的威胁。
他把遮盖在拉莉裸露的四肢上粗糙的被褥折起来,将她搂在怀里,她没有反抗,只是把手从枕头下抽出来时有点勉强,这时她手指无力却紧握着的是他给她的漂亮的彩蛋。他兴奋地轻喊了一声,因为心中完全感悟了,这对他来说意义如何重大。她就是搂在他脖子上几个小时告诉他她多爱他,也不会比此情此景让他体会得更真切。阿泽诺感觉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把他们紧拴在一起,让他们心贴心,融为一体。
没必要挨家挨户求人家接受她了,她是他的了。他知道她的归宿何在,知道谁家让她歇息,谁来保护她。
于是阿泽诺怀抱着拉莉,穿过森林,步履健如豹。走着走着,有一次听到远处齐多瑞夫人拾柴火时恐怖的低吟声──大概是对着月亮吧。
看到清爽的山泉滴落岩间,阿泽诺停了下来洗洗拉莉的面颊、双手和前额。他没吻过她一次,但此时他感到一阵害怕,因为她不知道他是谁,他本能地将嘴巴贴上干燥灼热的双唇。就这么贴着,直到他嘴唇里健康的湿气使她的嘴巴也像他的那样柔软。
此后,她认出是他了。她没告诉他,但僵硬的手指松开了复活节的玩具。彩蛋掉在地上,她搂住了他的脖子,他明白了。
“紧紧守在她旁边,特兰奎琳,”阿泽诺把拉莉放在自家的沙发上后说道,“我先去找医生,然后去找佩雷•安托万神甫。但请他可不是为了办丧事,”他看到特兰奎琳一听说神甫脸上露出敬畏的神色时连忙补了一句,“她会活下去的,特兰奎琳,你觉得我会让我妻子死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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