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得书记愧
作者:弥松颐
敝人在一家出版社进进出出三十又五年,其间,也出了几本依稀记得的小书,自我感觉良好,就像叶至善老人说的“无愧”编辑。可是,面对着书案上摆列的长短大小厚薄不同的四本书,无论如何我却“无愧”不起来。
第一本,是刘叶秋先生的《历代笔记概述》。我认识刘叶秋(桐良)先生,是经北京中医医院朋友介绍,一见如故,甚为投缘,即认是吾师,始在1979年。此后即书信往返,接次晤谈,共赴学术研讨会。刘师供职商务印书馆,所谈出版业务尚多,书信当中,亦多是回答我所提出的问题。偶叙“闲白儿”,知先生曾在崇内盔甲厂汇文一小读书,而家母也是该校肄业。刘师便在信中详细叙述自己从1928年入高小六年级及升入初中的履历,又来信回忆1929—1930年间的校长尚文锦先生,等等。这期间,我正校注《儿女英雄传》,遇到不明白的地方,向刘师请教。比如“冰冷的中书”,缘何冠以“冰冷”二字?刘师信答:“内阁中书,无权无势,薪俸微薄,属于冷官,故以冰冷称之。”又如“回乾的老树”,答曰:“回乾,指已经干枯的树木,有回生复苏之意。”刘师伤病右肩,右手不能运笔,均以“左笔”答之。刘师并安慰我:“弟右肩伤处已愈合,右手功能亦逐渐恢复。两月来作左书,觉亦甚便,故今仍左右两用,祈释注。”以后我还和先生“逗闷子”,用左手写反字给先生复信。先生夸奖说:“本日奉到十八日复笺,左笔似为反书,此更难能,非我所及也。”我校注的《儿女英雄传》出版,先生即赠诗幅,题曰:“儿女英雄一世奇,文康老去寓心期。风流莫道知音寡,喜见松颐为析疑。”我即悬之壁间,日日相对。
刘先生自己出了什么书,都送我一本。我收到的第一本书,是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类书简说》,时在“庚申三月”(1980)。后来,刘先生拿来自己的另一部稿子,说是概述中国历代笔记的,让我看一看。我接过来,连夜翻看,大为惊叹,全稿字数不过十万,却记述了历代笔记七百多种,条分缕析,评点品骘,更尤其精彩者,在于每章节后边的注释,绝非寻章摘句、类书流窜者可比拟。钱默存先生曾对我说,文章观其注释,便知作者家底。(此时我想到了另一本书,潘光旦注释的《性心理学》,洋洋洒洒,则又成一门大学问也。)于是兴冲冲地禀呈有权决定者,然事不果谐。我怵怵忐忐地向刘先生说明了这层意思(真是不好意思)。刘先生当然不会说什么,“只请您看看,提提意见而已”。不久,中华书局出版了这部《历代笔记概述》。刘先生即送我一册,署款“庚申嘉平刘叶秋”,蝇头小楷,工工整整。此书二十余年来常置案头,不时翻阅。后来,刘先生出版了《中国字典史略》,又题署送我一册。1988年6月刘先生去世,这年7月出版的《编辑的语文修养》,师母汪元澄先生也题款赠我一册。在全国政协文史和学习委员会举办的文史干部学习班上,我曾以如何做好编辑工作为题开讲座,就把这本书当作非常重要的参考书。
1988年3月20日,即刘先生去世前三个月,忘记了因为什么事,先生给我一信,宽慰我说:“闻情绪不佳,甚为惦念,尚祈宽怀自解,不可太认真……”此后没有多久,在王府大街北口,离中华、商务不远的东边便道上,很巧,碰见了刘先生,我自南来,先生北往,仍然是背头黑发,步履匆匆,互道寒暄。讵料3月20日信竟是最后一信,而便道上“惊鸿一瞥”,即成永诀。
第二本,是浦江清先生的《清华园日记西行日记》。提起浦江清先生,就不能不说到吕叔湘先生和王季思先生。我之趋奉吕、王二位大师,王先生在先,因为和王季思先生,又有一层作者和编者的关系,认识得自然要早一些。拜谒吕先生,是因着语言所孟琮、詹开第二位学长介绍。我们三个人,当时要编撰什么《老舍语言辞典》(至今也未编成),孟、詹二位便领我到了永安里吕先生家。除去学术指点以外,吕先生还建议出版社能够印行20世纪50年代出版的《浦江清文录》(有当时我侍立在吕先生旁边,看先生翻检《浦江清文录》的照片为证),说还可以补充一些书中没有收录的浦先生的诗、词、曲、赋,吕先生自愿承揽其编,并谓自己和王季思先生将作序、跋。此一过程,在《人民政协报》刘仰东君所撰《他们是一面镜子》一文中,已有介绍,此处不再述。增补本的《浦江清文录》出版后,浦江清先生夫人张企罗先生和吕先生都非常满意。不久,吕先生又和我说,浦先生哲嗣浦汉昕、浦汉明君,有十几本浦先生的日记,选摘一部分印出来,是很有意义的。我看到选编出来的日记,果真欣悦可喜,是不可多得的时代文化、政治、经济、人文史料,用王季思先生的话说,“他的声音笑貌不时从脑海里浮现,字里行间还荡漾着从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到全国解放这30年间的时代风云,并从一个侧面看到当时中上层知识分子在这时代风云中的反应”。与同编辑《浦江清文录》一样,吕、王二位先生对于老友遗著的出版,倾注了无尽心力。浦先生日记中有的字句经常写成英文,为便阅读,吕先生一一译成中文。王季思先生写了十分动情的从20世纪初直到1957年浦先生病逝间的交往过程。此日记稿经我向有权决定者禀告,又事不果谐。我真不甘心此一著作断送在自己手里。于是,我稍动脑筋,即送往那时还同在一个楼里的三联书店的沈昌文先生。沈公不愧高人,毫不犹豫,当即定下,一月以后,《清华园日记西行日记》出书。张企罗先生送了我一册题作“惠存”的亲笔签名本,沈昌文先生也送了我一册,亲笔签名“致意”字样。至今,浦先生的这部书仍是三联的著名品牌。后来在90年代出版了由吕叔湘先生题名的《浦江清文史杂文集》,浦汉明先生不忘故旧,仍然题赠我一本“留念”。
第三本,是线装书函,内藏两册精致影印的《周作人俞平伯往来书札影真》。能和俞平伯先生说上话儿,幸赖吾师华粹深先生托庇,说来话长,不赘述。因为重印俞先生校订的《浮生六记》,和后来编辑《华粹深剧作选》,我和俞先生书信交谈内容便更多了一些。先生曾以《题沈三白印章及画》诗作三张见赠,我即与同俞先生制沈氏《年表》,一同列于我社出版的“中国小说史料丛书”《浮生六记》之上,作为附录。我在华师处见到了《重圆花烛歌》,心向往之,俞先生即手订(装订)一册赐赠。至于家宅中的微些细事,俞先生亦以长者之份予以关注,如1980年10月来信:“尊夫人遇车祸能脱险,洵吉人天佑也,计逐渐康复矣为祝。”此不良之讯我从未敢告知老人,不知何由得之。又11月信再次关念“尊阃谅已痊愈”等等。后俞老神归道山,我又和哲嗣俞润民先生联系上了。
一日,俞润民先生命我过府,于是我又来到了建外永安里俞宅。润民先生擎出三夹板已经装裱好的信册,打开一看,是1921年至1932年周作人先生、俞平伯先生相识之后,十余年间周致俞的信札,计193通。不看信札,光只信笺,就很精美,多是名家作品,信中许多印章,亦十分难得。润民先生说,周丰一先生处,也有父亲的信札160通。这个时期,正是新文化运动发展兴旺时期,信中所谈内容,极具研究价值,计看所涉之人,即有蔡元培、钱玄同、胡适之、刘半农、孙伏园、朱自清、沈尹默、叶圣陶、马叙伦、沈兼士、顾颉刚……周、俞之信,不独是珍贵史料,亦是珍贵文物。润民先生征询我的意见,我即表示极具出版意义。但是兹事体大,耗赀甚钜,在我而言,区区小编,不敢做主,待回去请示。甫一回社,向执事汇报,然又事不果谐,而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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