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穷经据典溯根源 踏破铁鞋觅辞真

作者:顾绍柏




  大约是在1976年,香港有一个人从“文化大革命”前修订的《辞海》未定稿中挑毛病,搞了一份《<辞海>错误一百例》,将它奚落一通。这篇东西发表在香港的一家报纸上。我们暂且撇开这位先生的深层用意不谈,单说他这种“攻其一点,不及其余”的做法就值得商榷。就算这所谓一百条错误都是事实,那也不值得大惊小怪。古往今来,任何一部工具书都不可能没有毛病,尤其是一部大型工具书,要从中挑出上百条,甚至上千条毛病,并非难事。例如《康熙字典》,在《辞源》、《辞海》问世以前,它几乎是流传最广的,直到今天,也仍未失去其存在价值。中华书局将它重印后,它依然受到广大读者欢迎。但是一般人都知道,它的错误是很多的,仅引用书籍字句方面的讹误,清代王引之就给它找出了2 588条。
  我这里并不是说,对工具书的缺点错误不应该批评,也不是鼓励粗制滥造;我只是主张,对一部工具书,也应该像对待一部小说、一部电影那样,作出公正评价。1965年的《辞海》未定稿,尽管有很多不妥当之处,但同旧版《辞海》相比,无论是思想性或科学性,都大大前进了一步。就是说,成绩是主要的,而它的缺点和错误只居于次要地位。对事物全盘否定,不是一种科学态度。
  说句实话,编一部工具书,特别是像《辞海》、《辞源》、《汉语大词典》、《汉语大字典》这样的大型工具书,那是很难的,不亲自参加这一工作的人,不会有实际体会。这正如没有当过编辑的人,不知道编辑工作的艰难辛苦一样。当然其他各行各业的情况也是如此。
  我搞过五年的《辞源》修订工作,前三年是在广西,后两年在商务印书馆,自己没有作出多少贡献,但尝到了一些甘苦,自己认为多少了解《辞源》得失之所在。下面我想就推敲释义和查找书证谈一点情况。
  古人有诗曰:“吟安一个字,拈断数茎须。”这里讲的是作诗之苦和推敲之细。修订《辞源》又何尝不是这样。当然,我们都不留胡子,不会有“断须”之虞;但为了几个字的释义而搔首抓腮,冥思苦想,不是常有的事吗?例如“磊落”一词,一般都释为“胸怀坦白”或“光明正大”;而编辑部的同志结合书证进行推敲,发现以上训释不尽妥当,前者是根据今天的用法,与书证不合;后者是因为“光明磊落”连用,误将“光明”义传给了“磊落”。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明诗》:“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唐韩愈《昌黎集》十七《与于襄阳书》:“世之龊龊者既不足以语之,磊落奇伟之人又不能听焉。”最后决定根据这两个书证,重拟释义;为了稳妥起见,议论一番,最后敲定成如下释义:“错落分明,引申指人洒脱不拘,直率任情。”这种为了对读者负责,互相切磋、反复推敲的情况是常有的。
  又如“眉来眼去”这一词,一般人只知道它的通常义是“以眉目示意或传情”,但后来从辛弃疾词中发现了新义:“落日苍茫,风才定,片帆无力。还记得眉来眼去,水光山色。”(《满江红·赣州席上呈太守陈季陵侍郎》)这里的“眉来眼去”显然不是眉目传情的意思。舒宝璋同志查邓广铭的《稼轩词编年笺注》,又发现了旁证,王观《卜算子·送鲍浩然之浙东》:“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我也从这里受到启发,在宋元人的词曲中,除了以眉眼喻山水外,还有以山水喻眉眼的。如《西厢记》三本二折:“望穿他盈盈秋水,蹙损他淡淡春山。”——语本宋左誉《眼儿媚》词。又四本三折:“泪添九曲黄河溢,恨压三峰华岳低。”辞书如果把“山水”和“眉眼”的相互比喻关系都作交代,可能更好一些。
  以上例子说明,《辞源》推敲释义,也同创作一样要煞费苦心;不仅如此,而且常常要“踏破铁鞋”,查书觅证。
  修订《辞源》成天就是同古籍打交道。这里得首先感谢商务印书馆汉语编辑室和资料室的同志,他们为《辞源》审稿调集了一大批急需的图书,如丛书集成、四部丛刊缩编及续编、四部备要(部分)、万有文库(部分)、国学基本丛书(部分)、四库全书珍本初集、汉魏丛书、笔记小说大观、古本戏曲丛刊、学津讨原、格致丛书、说郛(商务)、诸子集成、《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等丛书和总集,《古今图书集成》、《册府元龟》、《太平御览》、《艺文类聚》、《文苑英华》、《初学记》等类书,还有像《大藏经》、《武备志》这样的稀世图书以及百衲本和开明版二十四史这样的善本书,还有解放前后整理出版的二十四史、《全唐诗》、《全宋词》、《全金元词》、《全元散曲》、《元曲选》、《词谱》、《文选》等以及杂说、别集、古典小说、诗文选注之类,其余如古今字书、韵书、辞书、索引等亦较齐全。估计以上图书不下万册,分放在四楼辞源组的三个办公室(细分是五间),如果将三室看成三点,用线连接起来,正好成一个直角三角形。我们外省的和商务印书馆辞源组的同志共十几个人,为了查书,就这样沿着直角三角形的边线作穿梭运动,每人每天少则走几次,多则走十几次、几十次,脑子手脚来一个同时并举。而这对于我们外省的同志来说,已经算不了什么。我感到在商务印书馆工作比在下面方便多了。下面的图书资料没有商务印书馆的齐全,我们常常要远征到外单位去查书。一般说来,作家们正式进入创作阶段,是不会有这种奔波之苦的。有时为了弄清一个词条,要花上半天、一天,甚至几天时间,要翻阅十几种、几十种图书资料,弄得头晕脑涨;当然一旦问题获得解决,心里也是很兴奋、很激动的。这就叫苦中有乐。例如,河南的张珩同志在审改“饭牛歌”这一条时,曾花了很大气力。旧辞书和修订初稿只介绍了春秋宁戚在齐国东门外喂牛,待桓公出,扣角唱《饭牛歌》,桓公闻之,知其贤,因授以政;引《淮南子》为参阅书目,而对《饭牛歌》的具体内容完全不提。当然,在宁戚生活的那个时代,不可能产生这样的七言歌诗,是后人伪托无疑;但这首歌既然如此有名,历来为人传诵,读者很可能要了解一下它的具体内容和出处,如果我们的《辞源》能解决这个问题,岂非一件功德。老张查了《淮南子·主术训》,找不到《饭牛歌》的具体内容。再查清人沈德潜编的《古诗源》,有具体内容而没有出处,题解也只是引《淮南子》。他又根据宁戚与齐桓公的关系,查《史记·齐太公世家》,里面连宁戚的名字也找不到。我们建议他利用旧辞书查“长夜”、“漫漫”、“曼曼”等词,看能否发现线索,结果也是令人失望,虽有歌词内容而无出处,仅说明是“宁戚《饭牛歌》”。我们又建议他查《太平御览》。《太平御览》引《史记》,里面有歌词内容,但没有注明出自哪一篇。这时我们才提醒他查《史记人名索引》,他也恍然大悟。据索引,《史记》中仅有一处提到宁戚,那就是卷八三《邹阳传》狱中上书中的两句话:“宁戚饭牛车下,而桓公任之以国。”再没有别的内容,但是他从这两句的注中发现了出乎意料的材料,《集解》引应劭:“齐桓公夜出迎客,而宁戚疾击其牛角商歌曰:‘南山矸,白石烂,生不遭尧与舜禅。短布单衣适至,从昏饭牛薄夜半,长夜曼曼何时旦?’公召与语,说之,以为大夫。” 这是至目前为止,我们所能找到的最早的依据。新《辞海》也引了歌词内容,提供的材料来源是《三齐记》(见《离骚》“宁戚之讴歌兮”宋洪兴祖补注)。《三齐记》是晋伏琛所作,远不如东汉应劭注早。《辞源》要讲求源,所以引应劭注,而不用《三齐记》。
  以上所举《饭牛歌》,是一个典型的“无头案”。应该说,旧辞书和索引给我们留下的“无头案”是很多的。随便举一个例子,《佩文韵府》收了欧阳修的两句诗:“寒暑借天势,豪忽肆陵轹。”漏列了篇名。如果《辞源》要引用,那就得把《文忠集》中的诗歌部分从头到尾查一遍,有时一遍查不到,还得查第二遍。万一碰到张冠李戴的情况,那就更苦。例如,王鸿芦同志审改“重重叠叠”这一条时,想引“重重叠叠上瑶台,几度呼童扫不开”这样的名句(《辞源》想把流传很广的名句吸纳在有关字或词之下)。要引就得按体例规定标上朝代、作者、别集、卷次、篇名。孩提时读过《千家诗》的人都记得,这是苏轼的《花影》诗句(《千家诗》就是这样标的)。但她和舒宝璋同志查遍了苏诗也没有找到,最后通过查《古今图书集成》,方弄清楚此诗的作者是宋末的谢枋得,而不是苏轼。再查谢氏的《叠山集》,果然在第一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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