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爸爸的祈求

作者:叶小沫




  这几天要做的事太多,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的编辑向我要爸爸序跋集的照片,二三十张,我还没有动手找。武汉海豚出版社的编辑发短信告诉我,姑姑翻译的书《学校》的文字已经录好,今明两天就快递过来,我答应姑姑帮她看一遍,她的眼睛看不见字了。童趣出版有限公司送来的稿子不多了,可仔细改起来也要花去我不少时间。而我在写的稿子越写越没边,越写越收不住,每天的进展也不快,我心里着急,想得晚上睡不好觉。我想到爸爸健在的时候,他常常会为了写稿子和编书心急如火。他那时的心境,我直到现在才有了一点儿体会,那滋味说不上是痛苦还是快乐,反正不好受。
  早在1982年,爸爸就觉得自己要干的事情太多了,剩下的时间可不够用。那年,他在写科学家巴斯德的短篇小说《祈求》的结尾中写道:“巴斯德转过头去,见身旁的玛丽闭上了眼睛,眼角上挂着泪珠。她又沉湎在她的信仰之中了。巴斯德在心里说,如果为我祈求的话,我所要的是时间,只是时间。再赐给我一点时间吧。一点儿?不,一点儿,我可不够用呐。时间对于我来说当然是越多越好。”爸爸为这篇小说起的题目《祈求》,和他借巴斯德的口说出的这句话,读者也许没注意,道出的却是他自己的渴望,他自己的祈求。爸爸一生从来没有向别人祈求过什么,也根本不相信世间有上帝。这一回,他真的会去乞求上帝吗?
  那时候妈妈见爸爸从早忙到晚,连夜里也常常会想到什么,翻身坐起来开灯就写,就常劝他不要着急,要爱惜身体。还说,事情是做不完的,没见哪个人是把事情做完了才走的。爸爸不听劝,依然故我。到了最后几年,爸爸觉得要干的事情还很多,自己越来越老,身体越来越糟,再不快一点儿,许多事情就真的干不完了。我常常听到他自己在念叨:“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又天天看着他在拼命地干着一件又一件他要做的事情。
  在最后的那四年里,爸爸在修订准备再版的《叶圣陶集》25卷本,和写第26卷爷爷的传记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累垮了,常常是写的时候全神贯注,浑身的疼痛都忘了,连呼吸都变得舒缓而平稳。可是一放下笔,他就累得连脱鞋的劲儿都没有了,一头倒在了床上,大口地喘着气。他把速效救心丸放进嘴里,还“啊呀,阿满哪,你也不来看看我啊!”地呼唤着,可是他的老伴阿满,早在几年前就双目失明了。她坐在外屋的沙发上,别说听不见爸爸的呼唤,就是听见了,她又能为爸爸做些什么呢?就连自己走到爸爸的身边,来陪爸爸坐一会儿都成了奢望。
  那时候只有爸爸最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因此老是担心这本传记写了一半自己就倒下了。不仅如此,爸爸还担心和他合作的老搭档,这部书的责任编辑缪咏禾先生也会出什么意外。他不止一次地对我说,我们两个人中间。不管谁有了麻烦,这套书都出不成了。尽管天天陪伴在爸爸身边,尽管他的苦和累我都看在眼里,尽管眼见着他一天比一天虚弱,心里也老是为他捏着一把汗,可是我总不相信爸爸会倒下,就像不相信一棵粗壮的大树会轰然倒下一样。我老是打趣地对他说:“别一天到晚死啊死地叫,让大伙儿看看,你哪里像一个要死的人。再说,你要是真的死了,这世上就又留下了一部‘未完成’,不是也挺好吗。”爸爸也老是苦笑着对我说:“好、好、好,你以为我不会死,永远不会死。”
  爸爸由一个心愿、一份责任、一种精神支撑着,到底是以每天一千多字的速度,写完了34万字的《父亲长长的一生》。这是他有生以来写的字数最多的一本书。这对一个已经87岁身体虚弱的老人来讲谈何容易,全家人都为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爸爸可没因此松劲,他顾不上喘口气,马上着手改他几年前写的《一个编辑读红楼梦》,还想把他已经想好的另外几篇写下来。他还和我说过他想写的好多文章,关于《牡丹亭》、关于鲁迅……写他只写了个开头的《我的母亲》、写和他相濡以沫生活了六十多年的妻子阿满,这是他一生最亲爱的两个女人,他觉得这是他欠她们的,是他必须要还的债。虽然知道自己体力不济了,可是他不愿意相信自己写作的生命真的会就此结束。他老在想,应该还会有一些时间留给自己吧,至少还有个三年五年,让我写写那些我想写的东西吧。当了六十多年的编辑,爸爸一直抱定了:做编辑先读者作者后自己,做儿子先父亲后自己的宗旨,不悔地津津有味地埋头干着他以为是值得和必须做的事,直到这会儿他才开始觉得,可以留下一点时间给自己了。让爸爸没有料到的是,为写爷爷的传记他没日没夜地干,竟耗尽了所有的精力,这棵不愿意倒下的大树终于倒下了。
  在爸爸住进医院的那一年多的日子里,病痛和治疗让他受尽了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但是他依然不想离开这个世界,即使不能说话,也用各种方式表达着他想活下去的愿望。医生一次又一次地把他从死神那里抢救过来,可他终究免不了一死。那天一早,值夜班的医生还没有下班。他在看完各种对爸爸进行监测的仪器后对我说:“通知家里人吧,你爸爸坚持不了多久了。”我好像一直在等着会有这一刻的到来似的。一点也不慌张地打电话给小弟,叫他和弟媳燕燕带上侄子叶钢夫妇马上赶过来。然后我坐回爸爸的身边,摸着他的手。过了好一会儿,爸爸闭着的眼睛睁开了,那双眼睛大大的,从没有过的清澈明亮。他望着窗外,眼睛一眨也不眨。像是知道自己要走了,要好好看看和记住这个他曾经来过的世界。他的神情平静而安详。那是我在他的脸上从来都没有见过的平静和安详。小弟来了,燕燕陪着姑姑来了。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彼此点头示意,然后分别坐在了父亲身边,静静地看着他。爸爸一直那样平静安详地望着窗外,好像根本没有看见我们,根本没有感觉到我们的存在。又过了一会儿,他确实累了,一下子闭上了眼睛……我们依然没有去呼唤他,静静地等他的身体渐渐凉了下来。因为我们一直记得笃信佛学的外公的话,人的思想会晚于身体一天才离开,我们不想打扰爸爸。爸爸终于走了。就此撂下那些没有来得及干的活不情愿地走了。
  前些日子,我看到了一篇曾经濒临死亡的人的回忆,他是美国人,叫汤姆·索耶。他说:他“……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宁和轻松……某种力量越来越强烈地推着他向前去,前方出现了一丝光,它先是犹如天际的一颗星星,瞬间又变成了一轮黎明的太阳,光芒四射的阳光并不使他感到眩目耀眼,相反,眼望着这轮红日,他感到无与伦比的快乐。……突然,他的眼前出现了他已经过世的父母亲。他们笑吟吟地朝他走来。转眼间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一幕幕重大的生活经历:牛日庆典,订婚仪式,甜蜜的婚礼……最后,他同光线融合在一起,他感觉到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心碎神迷。他似乎和宇宙合为一体,许多美景在他眼前闪过,飞逝的森林,高山,河流,天际,银河……宇宙的一切神秘全都展现在他的面前……”汤姆的这一段话马上让我想起了临终前的爸爸,想起了他那张一扫平日里焦灼生病时的痛苦,一·下子变得平静安详的脸:和那双睁了近一个小时,一眨也不眨的清澈明亮的眼睛。我想,爸爸也一定看到了那让他感到美妙和幸福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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