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与玻璃的几种关系

 



与时潮相呼应

  “台湾诗学季刊杂志社”创办于1992年,《台湾诗学季刊》创刊号出版于当年12月,以“大陆的台湾诗学”为专题,并以此为题举办一场研讨会;尔后效应逐渐浮现,在海峡两岸震荡许久。这相当程度反映出,我们站在上世纪九○年代,面对台湾现代新诗的处境与发展,存有忧心;对于文学的历史解释,颇为焦虑。我们选择组社办刊,通媒体编辑及学术动员,在现代新诗领域强力发声,护卫诗与台湾的尊严。从第一期到第四十期(2002年12月),历白灵和萧萧二位主编,秉持“挖深织广,诗写台湾经验;剖情析采,论说现代诗学”的创社/刊宗旨,在创作部分大植物园主义,全面开放;在诗学部分,则针对诗活动的基本结构,整体考量,细部规画,直面台湾现代新诗的历与现实问题。我们可以这么说,总计四十期的《台湾诗学季刊》,堪称台湾现代新诗具体而微的百科全书。2003年月,原来25开本的“季刊”改成20开本的“台湾诗学学刊”。开始还刊创作,从苏绍连(米罗卡索)主持的“网路”精选出诗作来发表,并请专人评析;但从2005年9月起,“网路版”拟另出纸本《吹鼓吹诗论坛》,“学刊”乃从号起(2005年6月)改成一带有学报总序性质的期刊。

  这一段期间的变化,说明我们正在摸索一个较契合同仁属性,且能与时潮相互呼应的表现方式;而事实上,我们发展出同时发行严肃“学刊”与活泼“吹鼓吹”的双刊模式,回望台湾现代新诗历史,这样的情况确实未见。“学刊”从一开始便由郑慧如负责,“吹鼓吹”由苏绍连主持,他们都在台中;业务则由在台北的的白灵和后来加入的唐捐李癸云、解昆桦等人共同处理,运作流畅,社务虽谈不上兴隆,但一切皆稳定发展。

  今年12月,欣逢本社创办十五周年,同仁有感于文学日渐式微,诗道不昌,乃有扩大庆祝之议。我们决定在十二月间举办一场活动,赠奖及座谈等,藉此探讨一些与台湾诗学有关的历史和现象,并向世人宣告诗自有其存在的价值,即便上下交争利,举世滔滔,我们还是坚持:诗之于人心人性,有那么一点净化的作用;之于社会,有那么一点世的功能。

  除此之外,出版品更是我们这一次的重点。首先是萧萧负责的向明诗作研讨会论文集的出版,郑慧如主编的“学刊”特别规画了同仁论诗专辑;其次,我们首度出版同仁诗选,更策画一套七本的同仁个人诗集。即使生活忙碌俗务缠身,我们还是要把这些事做好。“台湾诗学季刊社”同仁之结社,理念相近,趣味相投,情义相交;有时不必开会,一通电话就可解决很多问题。少年十五二十时,青春正盛,我们将着手规画未来五年、十年,准备和历史竞走,走长远的诗艺诗学之路。

  

边界之歌

  这本诗集是2004年9月由九歌出版《爱与死的间隙》之后的作品结集,因此皆为近三年的作品,回头一望,其实还有更早的《五行诗一百首》及《昨日之肉》(专写金门)两本诗集搁在案头等待机缘。想来,对诗集的出版竟是有懒散的。诗在这时代,透过网路、广播、朗诵、表演、歌曲所展现的魅力远远大过平面的纸本印刷,但诗人又是硬头的、不媚俗的,因此只好寂寞地躲着,躲在三五读者和诗人的以沫相濡里。

  由于因缘际会,数年来得与一群早已成年的学生在课外“南征北讨”,出入台湾的山水、人文、生态之间,向不的人、事、物学习,在诗艺的相互敦促中得以继续磨刀,此集中诸如〈女人与玻璃的几种关系〉七帖、〈饮茶小集七帖、〈泡茶〉五帖、〈芒花〉四帖、〈宿金瓜石〉四帖、〈九份〉五帖等组诗,〈芹壁村〉、〈秋芒〉、〈五月

  胜兴寻油桐花遇大雨〉、〈南庄的雾〉等等单构,均因此机缘而生,有时下笔不能自止,才有过往少写过的组诗出。其余或有感发、或旅游纪事、或赠诗友、或应邀稿,如此三年若连组诗分算,竟也有将近七十首,不能不说是一小收成。

  近年在哲学上屡下一些功夫,对诗之发生、宇宙奥妙、生命领会收获不少,其想法已陆续写入相关评论或论文中积稿亦多,竟也懒于出版,反正学无止境,前景尚广,或另有其他新的发现也说不定,如此累积,每每对诗之创作具有启迪的凿洞效应、或另辟蹊径的转折发现,诗则是这些效应和发现引发的波纹吧,对生命波纹的记载常得站在缘或边界观看才行,诗即边界之歌。是为记。

  

卷一:女人与玻璃的几种关系(七帖)

  —游新竹国际玻璃艺术节

  1.玻璃做的

  女人是玻璃做的

  除了舌头

  但已

  足够割喉用了

  

  2.柔韧

  只要靠近火焰

  玻璃的柔韧就没有尽头

  爱拉多长就有多长

  从不管冷却下来时会是

  怎样的脆弱

  

  3.腰肢匐匍

  她腰肢匐匍前进的方向

  就是时间匐匍前进的方向

  就是历史碎裂的方向

  熔合的方向

  改朝换代时尤其是

  总是因为蛇碰到一颗致命的

  苹果

  

  4.开始变形

  世界沸腾不已时

  比如战争,或绯闻

  女人就开始变形

  婉转捏塑自己成一支回旋的冷凝管

  优雅地架好在家门口

  热不可挡的媒体和记者如蒸气

  纷纷挤身其中

  出口处对着镜头,滴下来的

  常是男主角发过毒誓的

  眼泪

  

  5.做为容器

  “既然做为容器

  总该有什么

  在其中流动吧”

  坐男人对面的女人说

  然后透过一支麦管

  把林林总总的过往

  一口就吸光

  留下空空的杯子

  和摸不着丈二头颅的一尊金刚

  

  6.搅拌着星云

  如果女人的身体是透明的烧瓶

  那始终无法彻底休息的

  就是粉红色的舌头了

  那是烧瓶中不可少的搅拌器

  人类运转的代表物

  信不信,宇宙就靠这

  搅拌着星云

  世界被搅动着

  日与月、清与浊、生与死,被搅动着

  女人说:这是化学

  男人说:那是物理

  

  7.女人的心意

  无人领会女人的心意

  玻璃、琉璃、和天然水晶是没有距离的

  神女与女神也是没有距离的

  “笨蛋,问题在‘创意’!”

  绝望的女人们呐喊?

  

饮茶小集(七帖)

  1.偎

  落日偎近一座湖泊

  低声问:

  泡茶吗?

  

  2.唇

  叶片

  唇一样准备好了

  想对另一张热呼呼的

  唇口说

  泡我

  

  3.手

  但有一根嫩芽

  错过好几十只采茶姑娘的手

  仍在她们身后喊

  采我采我

  第二天它就老了

  

  4.沉

  叶片沉下杯底

  水说:

  你真复杂

  叶片又浮上水面,说

  你是物理

  怎么懂,我的化学

  

  5.脱

  灵魂脱壳后

  飘到空中,回身

  对逐渐冰冷的肉体

  附耳低语:

  谢谢,你为我们的人生

  泡了一壶好茶

  

  6.腾

  太阳以光

  写了一封email

  给九大行星:

  在我短暂的一生中

  总算为我们的银河

  腾出地球

  这一盏茶的时间

  

  7.真

  到黄昏时

  自己能不能靠近自己

  说:这一天

  真是隽永

  

泡茶(五帖)

  1.沉坠到底

  壶底翻个身

  即琥珀了水的心

  总是沉坠到底后才看见

  看不见的正燕子似仰颈而上

  

  2.最末浮上来的

  为狂热所逼

  胀痛了每一寸肌肤

  反覆吐实最末浮上来的像不像一袭求饶衣

  

  3.可供镶嵌的

  云的恸雨的吻

  太阳的恶毒

  纤纤指甲的锐利

  奈米在每片茶叶上

  揉的炒的烘的是

  可供镶嵌的

  被卷缩了的

  底片

  犹似穿透层层叠叠的薄云

  射出季节的光影自壶中

  满室奔走踩踏

  

  4.茶不是茶的

  茶不是茶的

  也是水的火的

  土的风的

  不是鼻的

  也是唇的喉的

  不缠谁也不被谁缠

  绕室三匝

  云回天上去了

  

  5.茶这个字

  谁都急着捡掉壶中的茶渣

  所以茶可以释放出的故事

  跟香进你鼻子的小分子一样多

  

卷二:边界

芹壁村

  芹壁村

  —马祖北竿所见

  伤口仍在

  却听不到有人喊

  痛,除了海

  腥味犹存

  但看不见再有一条鱼被钓进

  盘子里,除了标语

  和呐喊

  梁木朽了,烂入自己的

  影子里

  还有百户石墙撑着,说:

  有我。除了窗

  和等候

  一定有一滴血,干了

  还躲在哪块石缝中

  喊渴,而历史低下身去

  却遍寻不着

  故事永远相同

  一盏灯关闭一座村落

  一盏灯开一座村落

  岁月中,浮出一座芹壁村

  

边界

  因此造物者为我们发明了吻

  我的唇的存在

  必须与你的唇交缠

  方才存在

  但它的根源我们仍捉摸不定

  当我收回

  我的唇重新消失

  这就是做为两对唇舌的悲哀

  无法移动的两座城池驱遣勇将

  捉对厮杀后又鸣金收兵

  一生就这样,直到城空人去

  唇毁,舌亡

  唇慢慢领悟,它只是黑夜白天之间

  蹩脚的翻译家

  舌是一座伸向空中试图跨界的

  肉做的桥

  巫师手中造谣的法器

  灵异逃亡于阴阳两界的

  走私者

  道德终身在背后捉拿我们

  但夜黑风高暴雨疾打

  纠缠的界线上我们仍相互撕咬

  继续以言语咕哝地捉弄明天

  企图短暂地造桥铺路

  并成为我们白日无法辨识的

  混血怪胎

  

秋芒

  谁能比芒花更深入秋天

  也只有风,坐得住芒花抬的

  软轿子,几秒钟

  就抬过了九座山丘

  仍有一条小径不信邪

  坚持蜿蜿蜒蜒去看看

  没多远,就爬入

  一阵狗吠声中

  你撑起一把紫色伞

  邀我一起去搭乘

  但没有雨,就以之抵挡

  这秋天的重量吧

  我们站在伞下

  以伞尖抵着天空

  画出一条

  一条淡紫的天色

  碎裂的秋天一小块

  一小块地掉在伞面上

  不久就掉满了

  山谷的黄昏

  但芒花也不能比我们

  更深入秋天,那一夜

  紫色伞是我们的飞行器

  不久,就飞成夜的一部分

  

芒花(四帖)

  1.第一声秋

  从无人可以确认哪一株芒花

  喊出第一声秋的

  总是这样的聚

  谁会去留心领头离开海岸的

  是哪一片浪花?总是这样的散

  

  2.另外一种海

  芒花是另外一种海

  草一根根撑高的浪花

  是大地摇曳自己的另一种方式

  你看到它摇旗呐喊的样子吗

  海在远远的下方也以它的芒花

  摇旗呐喊着

  而你可摇曳的芒花呢?

  

  3.挥舞的旗帜

  夜临时满山遍野伸出的芒花手

  仍会力竭声嘶地挥舞着吧

  像站进血液里为我们挥舞的旗帜

  人山人海

  

  4.熄鼓揠旗

  但总有场子空了的一天

  冬天前来踩响了

  折弯在地上的旗杆

  熄鼓揠旗的芒花吱吱吱

  是秋的还是谁的

  踏入你空寂底夜晚

  那奄奄一息的

  叫声?

  

宿金瓜石(四帖)

  1.完成

  在金瓜石

  黄金是快速摇落的芒花

  秋日斜阳下

  芒花是被风摇曳开来的

  黄金,细碎着我们的,心

  只有芒花能完成秋天

  只有黄金能完成金瓜石

  

  2.露头

  哪只瓜露头的时候

  大地不会一阵骚动?

  连几千公里外的脚都听得到

  一只瓜成熟后谁料得到它

  会粉身成满天吸血蝙蝠

  飞入人间,可以咬

  啮住几百万只脖子

  圈勾住无数细长的手指头叫它喊

  我愿意

  

  3.重聚

  百年前被甲午的炮弹

  击落的云

  如今养好伤,重聚于此

  以它的好看的影子

  来回抚摸美人的大肚子(注)

  (注)金瓜石与九份分界线的基隆山海拔588公尺,于金瓜石远望,状若孕

  妇仰卧大地,发落阴阳海,曲线静雅分明,又称为大肚美人山。又五

  平方公里的金瓜石保守至少出产过200吨黄金,也可能高达500或600

  吨,绝大多数落入日本人手中。

  

  4.影子

  金瓜石剩下最多的

  就是影子

  十字锹的影子犹躺在墙角

  墙角吆喝的人影仍摇响了碎窗子

  窗内的树影伸手勾住路过的云

  云的影子爬上大肚美人山

  那佝偻的影子神似一个老婆婆

  背着一袋金子却轻盈地

  飞过山去了

  

九份(五帖)

  1.黄金城

  用黄金打造的沧桑

  是什么沧桑

  升平戏院张开大口问天

  海那边派出一朵云

  试图遮掩这个问题

  却只留下

  两秒钟的阴影

  有些悲情

  继续在石头缝隙演练

  竖崎街继续飘过人潮

  影子继续擦拭

  山城坚硬的唇角

  此际恰是一只苍鹰

  飘进被我握暖的茶杯里

  

  2.海和石头

  这里随便哪块石头

  敲一敲,都可敲落

  一个矿工的名字

  手随便朝哪个窗户

  伸出去,都捡得到一颗渔火

  如捡起谁遗落的耳环

  放在掌上

  却是一条渔船搭搭作响

  回望九份

  海已缩编成

  桌上一只大碗

  口水垂涎朝碗里蛇去

  小心,这土地滑不溜丢

  芋仔做的舌头会与你舌尖的粉圆

  纠缠不清

  

  3.九份黄昏

  眼前一盆海景

  何妨分成九份

  每一份都蹲坐一群

  墨绿的青蛙

  近处,眼珠子做的灯火不动

  远一点则被风拂响,纷纷眨眼

  邻近的阳台举灯两小时

  依旧无人登临

  楼顶这头,正逼笔写生

  隔窗有男女百年前的喧哗

  每扇窗都含着怨气

  都被谁打开,一一飞跃而下

  撞得到海平面的

  无不弹成黄昏的一口血

  

  4.透明的名字

  整座九份此刻是赖阿婆滚水锅里、正沸烫捞起的一碗芋仔粉圆,每双站在锅边的眼珠子,都想咬它一口,又赶紧吐出喊烫

  抓住碗缘的我的眼珠子一不小心滚入碗底,就再也分辨不出眼珠子和芋仔粉圆的差别,像淘金人跌入矿工史中被煮成透明的名字

  

  5.茶楼

  哪座楼中古筝正弹出

  海的粼粼波光

  渔火圈起港的模样

  早早点上三十盏灯

  能不能预约黄金

  一个夜晚

  左邻右舍都是茶楼

  游客举拳,断续向海喧嚷

  拦不住的黄昏

  拦不住的茶香

  但我杯里冷去的茶叶不服

  开始无声地撞击杯底

  

  游姑嫂塔

  —建于南宋绍兴年间(1131年-1162年),

  《闽书》云:“昔有姑嫂为商人妇,商贩海,久不至。姑嫂塔而望之,若望夫石然。”

  站在塔上

  俯瞰泉州湾

  但没有谁可在

  海上的什么地方,看到

  塔上的身影

  塔尖那么尖,的确

  连天上一朵云都勾不住

  只能放任

  八百年的波涛点着

  渔船商船兵船的小名

  然后流云似收入

  岁月的乾坤袋中

  最后吐出的

  会是龙骨,什么船的?

  或钱币,哪个朝代的?

  该坚持什么到最后?

  一块空在那里的对渡碑?

  却没有什么正在对渡

  像无数姑嫂的眼睛

  空在那里

  对着海峡的云和浪

  没有什么船正在驶入

  一如此刻我的眼睛

  被大孤山的塔尖,顶着

  空在那里

  等着疲惫的父母

  坐在一朵云上

  向老家,驶过来

  

卷三:什么

  1.慢

  窗台

  铺好早晨

  阳光才爬上来

  身体

  铺好感觉

  灵魂才一寸寸醒来

  阳光翻寻?

  那晒不暖和的

  什么

  

  2.肚脐眼

  肚脐眼

  是不是

  也有情绪

  被悬空

  街上走动的

  全是发慌的

  肚脐眼

  

  3.寂寞

  “什么”胀红着脸说:

  让你的肚脐眼

  与

  我的肚脐眼

  搭一条桥吧

  一秒钟

  她全身就长出刺猬:

  什么跟什么?!

  

  4.啥米

  一颗气泡自池底

  向水面浮去

  不得已

  “什么”才说:

  我叫什么

  他说:

  what?

  她说:

  啥米?

  半路上

  气泡就刺瞎了自己

  

  5.引号之必要

  “什么”把自己

  塞进区公所

  挤到柜台小姐的耳朵旁

  小声说:我需要框框

  我的名字前后

  要加引号

  小姐埋在公文里

  还没回来

  柜台后退成

  一面湖,小姐在彼岸

  朝空开了一“枪”:

  准确无比:

  你叫什么?

  

  6.开始

  “什么”把自己抬回家

  问正把汗珠

  炒进菜里的妈妈说:

  我是从哪里开始的?

  妈妈站在云端

  一时下不了凡,即说:

  什么从什么开始?

  

冬阳之窗

  框在窗上的

  都是须臾之物

  我们的影子也深映进窗里

  窗外河水拉来一整匹

  水纹制的长发

  试图遮掩这一切

  阳光有点不满

  在河面上开始动刀

  一道长长的殷红

  一道捂不住的岩浆

  地裂一样的岩浆

  裂开你,裂开我的胸口

  头顶的大榕树

  都觉得这冷冬太热

  猛挥着树影

  我们离去时

  窗上的影子还偎在观音怀里

  不肯跟来

  就留在那儿吧

  既然框在窗子上了

  何妨等它,须臾之一生

  

铁的辩证

  —记“高雄国际货柜艺术节”

  从前靠一张嘴

  现在拥有新的皮肤

  坐卧过的波浪

  占据过的甲板

  雄霸过的马路

  早已涟漪过船底,或车底

  只在腹内多添一层锈罢了

  现在我单单锥尖一只脚

  就平衡于此,夜在四周旋转

  准备作一支奇异的

  陀螺

  或以额际抵着土地

  或与友朋上天下地大玩接龙

  也何妨蛇立而起,作势扑向天空

  如今我的形式即是内容

  反正不以一只柜子的姿势

  摆放,就胜过头顶要命的八爪吸盘

  这时我就是全新的

  既然大半生注定是空壳的铁

  若不锈进自己影子的方格里

  当然要有做木乃伊的准备

  喷上迷彩,彷佛可以闪躲都市

  涂满银亮,自可指挥街影与云影

  彩上全红,就又年轻

  如一节钢火刚刚出炉

  一生总是如此渡过

  实用后才明白非实用

  满了后才向往空

  如是如是,那又何必多问

  背后的上帝之手谁是?

  

过北海岸

  小神仙鱼们

  正雷达着尾巴

  在看不到一丝水的海里

  游近时才看出它们被丝线

  一一抓在空中

  满天

  高来高去

  有线才能自由吧

  电影中诸多侠客

  有谁能彻底脱掉谁呢?

  鱼如何脱掉水?

  神仙如何脱掉人?

  地球被太阳抓住

  太阳被银河抓住

  银河被黑洞抓住

  你是谁?

  我被你牢牢抓住

  

使一e目尾(台语诗)

  那e人住伫樱花树下

  只不过是使一e目尾

  那蕊樱花就甘愿断头

  由树顶坠落来

  坠落伊e心肝内

  那蕊樱花还未坠落之前

  樱花只不过使一e目尾

  那轮月娘就亲像坐在失速的电梯

  由天上坠落来

  坠落花园e竹篮内

  那轮月娘还未坠落之前

  月娘只不过使一e目尾

  住伫楼顶那名女子

  就亲像一粒目屎

  由楼顶坠落来

  坠落去看呒到底的深坑

  楼顶那名女子还未坠落之前

  伊只不过使一e目尾

  住伫樱花树下e那e人

  就亲像一蕊烟

  予风吹到不知佗位去

  【注】

  目尾:眼光、眼色,使(念塞)目尾,有放电之意

  住伫:站在

  佗﹝ㄉㄜ2﹞位:哪里

  予:﹝ㄏㄨㄛ7﹞给、让。

  

镇隆古城

  —位于广东信宜市镇隆镇八坊村,有一千二百多年历史

  从中原寄到百越这么远的一封信

  刀枪与炮火费尽千年不断地翻译?

  自古街墙面掉落的砖

  像自信件中掉出来的汉字

  小学生放学回家时趿着拖鞋

  沿着墙捡拾着这些字

  却像捡拾不了的

  十三所古书院学子的朗读声

  柳丝翻动今年春天

  其轻易如翻去前朝招贤馆的告示

  今日吹过红楼的窗风

  昨天叫的是大洪国王府的马嘶

  

两广石

—2006年4月天马山纪游

  天马山是

  等待天马的脚蹄前来弹

  跳的

  绿色垫褥

  而我是自天马身上

  偶然掉到天马山的一根汗毛

  飘荡终日

  才发现这张绿垫褥

  是没有底的

  像掉进在时空中不断

  拨开纵深的旅游图

  直到背脊卜一声碰到凉凉的大地

  汗毛上方躺进广东

  汗毛下方躺在广西

  睁开眼上望

  横眉竖眼的是几位大诗人

  吞海内外后

  来此脚跨两广之间,正俯身

  准备把我拎进诗里去

  

音乐流动时(三帖)

  1.距离

  我与世界的距离像岩壁与岩壁的裂隙

  阴郁而曲折满布尖锐

  音乐如蛇

  爬过来

  用弯延的身体

  填满那裂缝

  爬走了

  尖锐紧紧

  勾住了几个音符

  

  2.带毒的

  张开风景,画布

  接住你

  张开黑暗,谁

  接得住你

  张开全身的

  神经,音乐捆绑你

  咬住,自尖牙

  注入带毒的电流

  你终于吐出

  一个字:啊

  

  3.受伤

  受伤

  在音乐中

  亦如受伤

  在梦里

  

五月于胜兴寻油桐花遇大雨

  在胜兴,天空是油桐花打开的

  那下午我们遇见最盛大的桐花雨

  整座天空的油在几分钟内

  通通通

  全倒在我的一把小伞上

  我在伞下苦撑

  马路断裂成一截截枯枝

  花泥土石流般涌来

  流去

  透过淋湿的全身

  终于听见雨的香味了

  我的衣我的发我的皮肤

  也急于分解离去

  满山的油桐竟是如此这般放开它的花的

  一个下午,不是,一刻钟

  千万朵花就松脱五月的袖子

  潇洒地走了

  

你伸向桐花雨的手

  花蕊昂首

  花瓣五片平张,花梗下伸

  空中小陀螺

  自桐花树梢跳下了

  快速自旋如佛朗明哥的小罗裙

  那是它钻进地球的姿势

  (你伸出的就是地球之手了)

  风好心要过来扶

  叫它旋得脚尖更端正些

  来了空中小陀螺来了

  竟小白蝶似

  钻出了五月

  

一条小溪如何跨过海洋

  一条小溪如何跨过海洋

  与另一条小溪会合

  小溪上游的鲑鱼进入大海

  如何得识

  另一条小溪瀑布上的鲑鱼

  如果你的鲑鱼有你的印记

  我有我的,如果你的每一滴水

  有你的指纹,我有我的

  那就会在干净的大洋深处

  静静进行着繁密的交错吧

  就像此刻我书桌上的CD

  你送的,你打开过,听过,那上头

  应印满你的指纹吧,我遂也印上了

  看不见,但指纹与指纹正相互交错着

  它们此刻在唱盘上旋转

  像充满指纹和印记的两条溪流

  从两头进入,快速地旋入大洋

  不,注入我心头的唱盘

  开始无止尽,指纹加指纹的旋转

  而且,晕,眩

  

秋日过栾树下

  一街台湾栾树都红了发顶

  清早我骑自行车穿行其下

  被一颗早熟的果子准准地

  击中鼻尖,这才收听到

  秋天爆裂的第一响

  小猫在窗上跳跃

  于它脚趾间慌乱的却是

  一只蟑螂

  足球般陷入娴熟的众腿之中

  生与死两边都是球门

  空在那里,安静地等它

  长街也空着,邀风扫理干净了

  正等待满城栾树所有果实

  一夜轰地落下

  

登黄鹤楼

  登上已然是历史最高的

  黄鹤楼

  看眼前飞檐顶起

  天之一角

  但谁能把谁心中的黄鹤

  绑住

  我迟疑着要不要

  爬到檐之前端

  随鹤飞去,下方是三国楚地

  没有更浓的颜色了

  即使血,也都被洒过、辗过

  填满山与山、仇与仇的隙缝

  最终却都迷蒙

  只余眼下同一种色泽

  叫做遥远

  但谁能握得住

  握得住身后

  楼中坠下

  又飞起的十层电梯

  谁又能绑住

  谁心中的鹤

  风才打了个喷嚏

  这高楼依然抖索

  抖索如战火中一再被染黄的

  那只鹤

  楼里一根根鹤足似爬起

  又颓倒的廊柱

  火里焰里轻松就拂清楼前招摇的

  一面面旗纛

  管他姓李或姓毛

  管他裹不裹得住

  龟蛇两山

  万里冰寒

  再张狂也都落得

  余一种局势在江里

  挣扎如泡沬……

  如历史中一再颓倒的鹤]

  楼

  

花艺

  红色是冷焰

  绿色是幻眼

  紫是梦的水晶

  燃在枝头的昨日

  今日燃在纤纤指间

  众树之眼

  生之彩火

  造物主也会在这停

  与顿之际凝神吧

  那燃于我眼底的一刹

  是否也燃入你底

  众生巡遍

  鼎盛后,枯萎遂也是好的

  闪即灭,短暂才完美

  那回旋我心的燃烧是否

  也燃烧了

  你心

  

花开

  云因风卷到高空而花开

  雪因温度降到深渊而花开

  雨因泥土的脸贴上来而花开

  海因礁岩伸腿挡路而花开

  我崎岖的心情

  必须躺在你爱的剑山上

  才能开花

  蝉翼透明的喜

  薄雾琉璃的怒

  紫玉丝绸的哀

  玛瑙绿翠的乐

  但如没有你的指和舌

  佛手印式的幻化

  我该由何处

  灵动我的

  心花

  

我的朋友杜十三

  没事时他会在门前小公园的树顶上绕圈子奔跑,喝了酒就从酒瓶口钻出头来闻一闻春天的味道,这一回他跑进一株树中,钻入枝枒,把头颅削得锐利,挤身到了顶尖,才发现那是一条电话线,他跑了回头,露出一张发绿的猫脸,对我说:糟了,那一头原来被镁光灯烧熔了。我的朋友杜十三有三星期窝在一根桌脚内,不发一语,任新闻记者把他的门敲烂。

  有事时他会站在违章建筑顶楼十公分不到的护栏上叫喊,我在十几公里外的木栅就听到了,他急于把自己的身体写成草书,但找不到握住他灵魂的笔,我双手一摊,不知怎么告诉他飞翔也可以飞成空中一行无人能懂的狂草。隔着一座坟场一样的台北,我的朋友杜十三纵身一跃,竟撞在各大传声筒几百万份油墨纸张上,吐出一句血,那是他一生最红的诗句,那晚他拿着酒瓶把自己的梦敲碎。

  小注:记2005年11月1日吾友杜十三电话威胁前行政院长

  谢长廷因而于该月7日遭逮捕事件。

  

法国骰子迷你乳酪

  第一次看见它,我正醒在一群巨大的箱子面前,身高仅及它们高度的四分之一。搞不清里头包裹着什么,猜测了半晌,决定拿起斧头艰困爬上其中一个的箱顶。本来以为箱皮是木头做的,才举高斧头要砍下,不知是体温还是室温作祟,我踩的地方竟然陷了下去,成为两个凹洞,挣扎了半天爬下箱,发现抓到或踩到的箱皮都一一凹成窟窿。站回原地,抬头四望,刚才的箱子们现在却都成了一大群巨型但带有弹性的骰子,似乎才一会儿工夫就自动解开金属箔似的薄皮(这会儿才看清楚),亮出或乳酪或桃红或海蓝或草绿或胡椒褐的肉色。

  而且还开始滚动起来呢,我在其中不得不快速闪躲、奔跑,最后为它们所包围、践踏、压榨,而成为众多箱皮的一部分……且把骰子再一次迅速包裹,成为一颗颗的谜。

  后来再看见它,那时却处在一间圆柱形的密室,感觉自己就躲在四周墙壁之间,由墙洞中正窥视着暗室的中间,这一次仅有一个立方型骰子在室内,此时正以其一角尖立地面,静静旋转,其余空空洞洞的。借由骰子上梦幻似的反光,看到四周墙壁竟很像自己的口腔,牙齿陷在壁中,眼珠子似乎就藏在齿缝中。但舌头呢?此时我恍然有觉,开始心慌起来,回望正旋转的骰子,很想叫它停下来……突然由壁上飞出一齿,扑向骰子,咬住它,余齿蜂涌而上,剥开,咬碎,泌出浓浓乳味,中间杂遝着战争的残忍和凶猛。有一刻停下来想看清内容,发现其中包裹的竟是自己最钟爱的舌头,此时碎片满室,气味和颜色早已涂满暗处和角落,像刚撕裂了一头小牛……。

  

树正在前进

  树正在前进,以它的影子,很快就占领了整座窗,并在翻动书页的、我的十指间,释放阴凉。

  树正在前进,以一朵云压境,很快就占领了整座屋子,并派风前来翻动我的发茨,在两根发间翻找到一出画面:桌上平躺着一片三掌的、红黄相伴的枫叶,枫叶上站立着小小的,你。双手捧着一?多瓣的小白茶花,花心正一瓣瓣打开着,花心底赫然浮动着微米级的一艘方舟,方舟正沿着密道开进山林,舟上坐着两个人,极小极小,看不清,是奈米级的,像你和我。

  树正在前进,以它的影子推送淡淡的香前进,咀嚼了它所触碰的一切。一整夜。

  树正在前进

  

南庄的雾

  南庄的雾是一面旗帜,自二千米的加里山乘风降下,比夜还快,卷下鹿场,裹起向天湖,转瞬就蒙住我们的眼珠子,只留几根手指与手指,让我的咖啡杯与你的咖啡杯,在云朵与云朵间对望。

  南庄的这面大旗正继续向下降,仙山的黑头,我们的黑脸、黑脚全露出了,南庄下方的溪谷和一大把灯盏,都镶成这面旗帜上的银河和星星了。

  南庄的雾的这面大旗不讲道理,像它的月球石自古海底顶到山腰来一样无理,顶起我们的凉亭,蟒蛇般游出几公里的凹凹坑坑。谁知那月球石会不会像明朝的雾的那面旗帜,才一秒钟就升向两千米高的加里山,把太阳贴在他麻子的脸上?

  向导阿宾就说,南庄的事事物物都藏着诡异的赛夏族矮灵,当他扎营升起一盆火,矮灵就会升另一盆火,在心之黑林中,指引他,让他在雾中迷失,最后用一朵脸盆一样大的牛樟灵芝挡住他的去路。灵芝还把橘黄的香喷在他脸上,如雾。

  南庄的雾,?飞着我们梦中的旗帜。

  

油桐花

  不知一朵花是如何推开一株树的?油桐花也是,这里一朵那里一朵纷纷都说:“我走了!”“我走了!”“我走了!”被推开的油桐树不会感觉有些摇撼吗?而油桐花瓣噙住的阳光当自树顶穿越漆黑的层层叶叶,不也有些惊惧和晕旋吗?当自由落体的姿势向下,或旋转或石头样直坠而下,对着一颗人头、一把伞、一双惊望的眼、或一床只见凄凉的大地。而当要撞击的刹那,那花瓣含住的阳光会不会不颜一切地自花瓣上先自行跳开?像水珠子坠地时因惊慌而缤纷地跳开?

  现在你看到我眼中正在旋转的油桐花了吗?那朵装满圣洁光芒的白色油桐花?你就安坐在那油桐花心,而我的眼中的底部有一双翅膀一样张开的手,等在那里。

  

一封精灵炸弹的自白书

  美利坚是过去

  伊拉克是未来

  风是过去

  火是未来

  幼发拉底河底格里斯河

  我钢亮的倒影刷得新你吗

  一颗按钮迫我钻入古文明

  重写他的未来

  重是过去

  轻是未来

  飞已过去,我裂解我穿透

  一层层一代代古和今累积的巴格达

  炸烂你一千零一夜的精灵

  让未来逃离未来

  

花火诗人

—祝贺文晓村大哥八十寿辰

  战争有百万只爪都抓不住他

  自韩战的炮火中

  挣脱的

  一粒火花

  炽红的

  钢的迸出

  历史中尽情张开手脚

  张开伞

  命运的龙卷风在背后捉弄他

  迫他向一座岛

  降落,名叫台湾

  战争时有百万只爪他竟能挣脱

  的

  一粒小小火花

  放大看,比战争的脸

  慈眉善目多了

  逃脱可怖可憎可厌的争战

  幸存不被捏熄的一粒

  不起眼火花

  飞行时一样会

  呐喊

  但比任何呐喊的旗帜

  更会叫:

  给我自由

  五十多年了依然会光火

  红

  比谁都更带

  火种

  战争有百万只爪都挣脱了

  但葡萄也有百万根藤

  要抓住他

  以纤细的纠葛

  他只好在每株树根下

  举火

  在每枚走过的脚印上

  放上一颗太阳

  一粒火花挣脱战争

  把回不了家的愁都种进地面

  就不会熄灭

  天空和土地都一样

  日日以百万根微光

  或百万根芽也好

  斯文地为一座葡萄村落

  破晓

  战争有百万只爪都抓不住他

  方得以花火一辈子

  方能点燃无数颗火

  紫红的

  葡萄的迸出

  注:1950年6月25日至1953年7月27日的韩战中,约有九十万的中国人、五十二万的北韩人、和一百三十万的南韩人死于战场。另有五万四千二百余名美军死亡,总共四百万人死于韩战,三百五十万人流离失所。韩战期间,隶属中国人民志愿军的一万四千名战俘选择到台湾,其中第一批于1954年1月23日由韩国仁川港搭美国军舰抵达基隆(123自由日的由来,但已于1993年废止),此后“反共义士”一词在台湾正式大量使用。但文晓村先生并不是其中之一,而是于韩国山上躲藏一年后为美军所俘,于同年三月十二日强硬解送来台,遭囚禁于绿岛一年。

  

烘焙一位诗人

—祝贺金筑大哥八十寿辰

  一周的一定日子

  惯以闭关的胃肠

  测试自己的大能

  神的力量正烘焙你

  来来回回在祂岁月的烘箱中

  你仍不忘走路

  揣度神作的工

  从狼烟中逃逸

  是神赐你的足

  自现代派遁土而去

  是神赐你钻地的本领

  八十岁犹叩得出钟声

  是神赐你的,朗朗而鸣的胸膛

  神也忘记扫描你的脸了

  岁月日日万步

  犹能舞弄花影

  但你不忘记谦虚地弯腰

  说,还有什么更高的升华呢

  神的烘箱再烫

  夜夜烘烤我

  也是我

  想要的火候

  一颗葡萄胀熟的火候

  注:此诗灵感及少量辞汇得自金筑先生大作〈烘焙一首诗〉,请参照。又其每周禁食一日,日日步行万步,望之犹未古稀。曾参与纪弦现代派,且为虔诚基督徒。

  

清晨的阿勃勒

  沿路盛垂的金花

  把扫街的阿婆

  包裹成清晨的

  一片薄雾独留

  竹扫帚刷响街心

  在她走过的影子里

  滴上金的

  是鹅橙花串滴下的露珠

  小鸟一阵骚动呀金花竟滴下

  好大一颗太阳的脑袋

  

用脚写诗的人

  —马中欣现象

  云飞行万里

  在天上不过

  排演两面人

  白脸黑脸

  波浪涌得再高

  最终也白发苍苍

  选个沙滩

  吐尽一生的泡沫

  沿着沙漠、或原野

  或雪地的两行脚印

  任谁都可找到那双鞋

  鞋尖朝前

  鞋子上站进来一身

  粗勇的躯体

  躯体中住进来一炉

  滚烫的心脏

  心脏之上套进来一颗

  星球样的头颅

  头颅前嵌进来一双

  子弹般的眼珠

  只是一粒基因罢了

  却折叠入五百万年的惊险

  和沧桑

  挺在地上

  以一对脚印沿着地球的

  大圆弧(却仅仅,是的仅仅是

  宇宙的一粒米罢了)

  深深在一粒米的表皮

  以芒毫刻上

  属于人类的诗

  注:吾友马中欣,台湾自助游行第一人也。二十年来周游世界一百四十余国,曾裸奔南极一小时余。

  

〈饮茶小集〉短评/萧萧

  诗、酒、茶,不分家。说的是饮酒、喝茶容易有诗,不过,面对饮酒与泡茶的过程,其实更有可能有些诗意因运而出。

  白灵〈饮茶小集七帖〉是七首不同情境的小诗,不说茶在唇齿口舌间所滋生的诗意,说的是天地间各种“类饮茶”的行为,发挥出诗人最佳的想像力,让读者会心一笑,赞叹白灵的机智与幽默。特别是第一帖,落日与湖泊的偎近与低问,既有泡热茶的意象,又有一种暧昧零距离的亲和力(能饮一杯无的情意),复有禅的机锋在。第三帖的茶叶易老,让人对稍纵即逝的美与时间,心存敬畏,茶的叶芽不能及时采摘,它就不再是茶叶或者茶,而只是茶的叶子而已。最后一帖,又是绝妙,以茶的隽永反省自己一天的所行所思,既呼应第一帖的落日之问,又将茶的隽永推向更远的未来。

  所以,应该续看管管的“和”诗:〈吃茶图卷〉,贴着白灵的茶诗而飞,往往又逸离白灵而去,若即若离的地方,是另一种韵味。

  所以,结语应该是:诗、禅、茶,不分家。

  

〈饮茶小集〉和诗/管管

  1

  斜躺在西天之弯月

  吾未注意,一个飞身

  跳进吾的茶碗里

  “放心,我只是泡一下汤……?”

  “茶,还是你老喝?……”

  “不!吾不放心!你是要去茶碗里捉鱼吧?”

  2

  听茶碗里一片茶叶跟跕在身后另一片茶叶“说”:

  “按摩过瘾之后,再脸对脸儿才有忘我之境。

  先是庐山烟雨,再是浙江潮。”

  “是达摩这么说的?在面壁之后?”

  3

  一枝一枪一叶的春茶

  选了又选采茶女儿们的双双柔荑

  还是没有选中,直到众柔荑走了之后,

  一枪一叶抬头一看!

  “啊哟,怎么,过尽千帆皆不是,茶味苦短哪,

  那手却在灯火阑珊处了。”

  4

  碗在茶中载浮载沉

  他看着碗中的人间

  手竟然一时踟蹰,沉思,半晌

  他突的起身,双手捧碗,一饮而尽!且

  脱口唱出:

  “俱往矣!数风流孽种还看今朝!”

  5

  陆鸿渐渐羽化升天,飞了仅仅只一会工夫

  不禁又嗖的飞落诗僧皎然身旁附耳言道:

  “俺虽然做了鬼,却万万未曾料到愚之魂灵儿也中了

  茶瘾!

  烦大和尚再为俺煮一壼,喝过了瘾一定上路!”

  “单这一次哉。再馋去找赵州!”

  6

  “火烧赤壁。乌江自刎。五代残唐!”

  陈抟说:“世局如棋,也不过一盏茶工夫耳。

  不如俺一梦八百载。”

  “开张的定是天岸马

  奇逸的未必是人中龙?!”

  “奇异”只是一种电器品牌而已

  “走!吃茶去!”

  7

  喝到第三碗就喝出一个活蹦乱跳的黄昏来

  吾呀,还是不想回家

  等吾喝到嘴里有几个鬼叫的星子

  再玩着星子回家不迟

  “夜鹭你可要小心哟,吾丢的星子挺高的

  很怕碰到你夜飞的翅膀!”

  2005年6月28日《联合报》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