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波利奈

 



     淑女以及士绅们
     阿波利奈在天之灵向你们问候
     正如水晶球周围的各位所期盼
     的确 我是阿波利奈
     一八八○年生于颓唐的罗马
     但是我对神殿和竞技场的残骸一无情感
     诗中的神话是活生生的永恒
     它们不托身现实的废墟

     的确 我是阿波利奈
     我将回答诸君所有的问题
     因为各位诚挚的邀请
     以及今夜优雅的气氛
     尤其是在座美丽的淑女们
     请勿低垂你们羞涩的眼帘
     到死方休 我一生都在
     爱情中浴泳成长

     世纪初
     一腿扫翻那些
     贴上象征派标签的空罐头
     伫立群峰的棱线 望下
     斜坡 双手插入宽阔得不合时宜的裤袋
     反覆把玩袋里潮湿的齿轮和硬壳昆虫
     它们的色彩被不稳定的空间吞噬
     剩下触觉所赋与的造型
     数学 符号 渐渐流渗我的思维间隙
     万物崩解 生命在挣脱
     玻璃的折射率隐藏能量
     我浑然天成的无限感
     预言了一整个世纪

     请尽情发问 淑女以及士绅们
     不出所料 你们问及我的身世
     在世之年我不愿自陈血缘
     我的智慧超越了任何一个红衣主教
     教皇又何尝阻止得了世界大战
     我的胆识更像一个英勇的法兰西骑兵
     而非欠缺耐力的意大利士官
     阿波利奈就是阿波利奈
     在巴黎 我只创办短暂的期刊
     飘零尘世 它们轻若飞羽
     却足以浮载毕卡索的油彩
     它们多么讨人喜欢
     我了解自己的坐标
     赋与粗糙的书页以灿烂的能
     它们没有体制 焚烧陈规
     焚烧旧纪元易燃的灰色胶卷
     为自己的神学而施放
     爆裂升空的榴花

     爆裂升空的榴花
     的确 我是阿波利奈
     我将回答诸君所有的问题
     只差两天 如同你们的考证
     我几乎目睹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结束
     一九一八年十一月九日
     德皇威廉二世宣布退位
     棕发的爱妻艾克琳在我鬓角
     轻声耳语 谁退位都没有什么不同
     要命的西班牙流行感冒索取我不老的老命
     阿波利奈少尉 从此在军籍册上除名

     ……你们问及一生的最悲愤
     我原以为失败的恋情令人无限沉郁
     然而狱中的噩梦才是永志的耻辱
     赤裸的身躯让黑制服中伸出的手掌玩弄
     倒退着 灵魂爬进腐臭的坟穴
     我遗失名姓 成为一块锈铁
     一块锈铁号称第十一班第十五号
     拥有一千一百一十五个幻想
     太阳的光斜射舞蹈的诗稿
     苍蝇降落歪斜的手迹
     四壁的裸 映衬我的颤抖
     监狱里无数心脏跳动的链索
     缚捆饱涨的青空

     是的 你们都曾听闻我坐牢的事迹
     被怀疑窃取一文不值的《蒙娜·丽莎》
     一生中唯一绝望的十五天监禁恩宠
     我和亲爱的女性们隔空告别
     理性隐埋在回廊冷酷的跫音下
     幻想一个被鞭挞一万一千次的斯拉夫军官
     为了一生拥有一万一千个女人的孽债
     含笑枯萎在血污的刑架上

     的确 我是阿波利奈
     我将回答诸君所有的问题
     仍然好辩 好学 而且好战
     不相信 传统里还有丝毫残存的砂金
     我的能源是榴花般的爱情
     不同色泽的毛发和体嗅
     还有比榴花灿烂的战争
     一个尚未命名的
     神透过女体和尸体
     传递能量给我喷涌的造形

     不错 如同各位所猜测
     一旦有幸 我愿意亲手割裂
     蒙娜·丽莎龟裂的笑容
     和她画框外毛疏肉弛有够垂老的下体
     我毫无遗憾 世纪初
     我是爆裂升空的榴花 人类史里
     首度洞见隐藏现实中的弥赛亚
     大悲悯在文字的构图上方无形回流

     是的 我曾经宣称
     为了取代脚而设计轮的人类
     不知不觉实践了超现实
     万物以结晶形态呈显出
     时间和视觉的几何切片
     意志冥冥自史前纪元奔窜而来
     未来世界妖娆的姿势
     露出好奇而充满倔强的阴毛
     面对旷野 我死去
     血红的榴实
     百子
     千种

     的确 我是阿波利奈
     除了女体
     什么也囚禁不了的阿波利奈
     爱欲是引擎 牵引宇宙运行的链条
     战争既是一座博物馆 也是
     立体派未来主义的全体
     充满机率 数学 几何
     也充满速度 光影 表面张力

     淑女以及士绅们
     在水晶球前
     的确 我是阿波利奈
     这宇宙 所谓无限
     所谓未曾被探知的终极公式

   【注】阿波利奈(Guillaume Apollinaire),本名威廉·阿波利奈利·德·科斯特洛维茨基(Wihelm apollinaris de Kostrowitzky),一八八○~一九一八,法国诗人、评论家、专栏作家、剧作家。他曾参与二十世纪前二十年间所有前卫运动。阿波利奈的父亲为义大利军官(一说为主教),母亲为波兰移民。一八八○年出生于罗马,随母亲移居摩纳哥,一八九九年至巴黎,一九○一年至德国任家庭教师,因追求英国籍少女不果,写下著名抒情诗〈失恋之歌》,一九○三年返巴黎,结织毕卡索(Pablo Picasso1881-1973),一九○八年宣扬“立体派”艺术,并提出类似未来主义的诗歌主张,新的诗歌在他的理想中超越无限与未来之境。一九○九年散文诗集《堕落魔术师》出版,一九一一年芬奇(Leonardo da Vinci 1452-1519)的名画《蒙娜·丽莎》("Mona Lisa")于巴黎失窃,身为反传统艺术前锋的阿波利奈被目为首要嫌犯,入狱十五天,当时保守的法兰西学院(Academie Francaise)院士们拒绝在要求释放阿波利奈的请愿书上连署。一九一三年阿波利奈出版《醇酒集》,成为现代诗的重要里程碑,有人誉为法国现代诗之《圣经》。同年阿波利奈和义大利马利内帝(FilippoTommaso Marinette 1878-1944)的未来派合流,提出“立体未来主义”学说。一九一四年阿波利奈在《巴黎夜会》杂志陆续发表著名的具象诗,同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阿波利奈从军担任炮兵,一九一五年因战功获勋章,升为下士,后转役步兵,晋升少尉;战争期间他仍然在《法兰西水星》杂志撰写军伍生涯的诗作。一九一六年头部受伤,调回巴黎新闻检查处工作,发表短篇小说集《被杀戮的诗人》。一九一七年完成喜剧《蒂雷西亚的乳房》,在〈前言》中首度使用“超现实主义”一词,本剧上演时曾爆发争议。一九一八年《图象诗》、《塞纳河岸的漫游者》出版,同年结婚,头伤尚未痊愈,旋即死于西班牙流行感冒,留下遗作《坐着的女人》、《我爱情之影像》……等多部。
   阿波利奈影响当代文学与艺术十分深远,举凡立体主义、未来主义、达达主义及超现现主义皆自他的评论和作品中获得重要启示。布列东在《超现实主义宣言》(1924)中指出:“为了对G·阿波利奈表示敬意,……这个崭新而纯粹的表现方法称为‘超现实主义’。”虽然阿波利奈对超现实主义的概念和布列东受精神分析学影响的诠释与运用,其间有很大差距,但是他成为超现实主义先驱的地位却不容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