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忘情不了三十年代的巴黎
巴黎的苍白被黑纹笔记紧掩
三十二岁那年,一九三五
巴博拉夫斯基的眼白
微血管流荡
逆时针的挽歌
纵身飞翔他紫色的意志,
在历史的碑林里化为
一滴倒坠的泪
心型。的。泪。。
凝聚半世纪欧陆的哭声
抗议他抗议世界,
燃烧自己的诗篇
再用燃烧的诗篇燃烧自己
再用燃烧的自己燃烧一切
漂移虚空,发光放电
断崖边缘垂挂烈焰。
距离下一个世纪
他的眼白仍然拥有
无法抵达也缺乏耐心
的六十五年。一九三五年
巴黎,今年
一九三五,市民们
贪婪地吞噬黝黑的冰雹
埃菲尔铁塔冰冷的高度,那骄傲
已经被纽约克莱斯勒大厦超越;
下一次战争仍然遥远,根本
没有人介意布列东是否脱离共产党
在一些来源可疑的动词后,那些孤寂的
超现实主义者正将躯体蜷屈成问号
下一次战争似乎还没有来临
就已经 结束
一片片被旋风锐利
削落的彤云,一片片
撞击无尽绵延的建筑
“为什么那些烈火锺爱自己在
太阳表面飘舞?”
巴博拉夫斯基说:“不,它们
业已飞行,爬巡,耳语,……”
巴博拉夫斯基说:“它们突然
嗡嗡作响,它们的肉翅哔啪
轧辗,它们伸出长喙接吻
互相吞噬,它们菌集
遮盖了雪崩的云层。”
巴博拉夫斯基说:“它们是
飞龙之族类,或者苍蝇,
如光如泪,而且比花朵脆弱。”
如。光。如。泪。
而且比花朵脆弱
醒时,永恒悄悄流逝指缝
巴博拉夫斯基知晓──
梦游者,他们必须
坐定在思想最易集中的地点
遗忘自己的天资和才华,一遍又一遍
告诉自己:四面八方的道路都不足取
只得深深潜入字母纵横堆砌的无意识
他们必须啊必须找寻
找寻另一张地点焚烧取暖。
颓圯的建筑与建筑间
金属键盘上指纹错综迷离。
海之纹理映照子夜天空梭行的电波
那些线索以及括弧以及括弧中的括弧
那些通向谜题的电线那些食梦兽的垂涎
那些白痴的摄影一街一街又一街地张贴
那些瞎了眼的牛首人身像和他们残败的迷宫
那些张开黑帆的船那些自悬崖跳下的花园
那些被焚烧的神像那些侏儒专用的桌椅
那些沉睡河床的女妖那些爆裂的乳房
那些手淫的森林那些患皮肤病的历史
那些躁动的昆虫那些无影之影所摭蔽的阴影
那些黑黍状的火车厢以及霉腐的枕木
那些长相如同肥蕈匆匆踱来的绿蟾蜍
那些载运梅毒种子和殖民地的铁壳船
那些垂挂长辫斜眼塌鼻的鞑靼人
以及滴落血泪的白色石膏像
一朵朵蔷薇
张舞惨绿花瓣
在他生命的地球之旅中
不断飞掠鬓角与额际
遗留琐碎而紊乱的黥面。
中国垂挂在遥不可及的东方
已经锈蚀得不存有任何魔术。
一九三五
今年每一天
巴博拉夫斯基用沾水笔涂鸦
他真心伙法忘情的白俄罗斯低地
仍然是一张轻易褪色的墨绿餐巾
随着季节风拍激地下伏流。
地球欲力饱涨。
沙皇枯竭的悲泣依旧
凝霜于倾斜的桌角。只不过
贫困的白俄罗斯农夫阉割了泪腺早已
现在他们种植镰刀以及铁
他们种植它们
它们也把他们种植成它们
不种植什么巴博拉夫斯基
他置身事外不再种植不再
他置身事外不再种植不再
他置身事外不再种植不再
他置身事外不再种植不再
种植灵魂以外的什么;
每当,他的心说:“不。”
喉管在现实中醒豁成 ★的井
往往那正是
拉法格亡灵造访的良机。
双目亮出琉璃光的亡灵
他拉法格每一根游离的
红发流苏出时空崩陷的乐谱。
色彩如旋律
拉法格是支扭曲的餐匙
缓缓搅动液态
的视野
“拉法格?”
巴博拉夫斯基正在阅读
无法辨识的明天
“是的,我即拉法格
和诗人你一样,
我的灵魂仍然寄居躯壳之刻
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星象家。”
“我生存在令自己
羞辱的城市。”
“不,是我们。
我们仍在寻觅……”
“我们继续寻觅声音
却遭语言砍 。
我的拉法格:语言
一世纪又一世纪
磨损人类的声音。”
“是的,巴博拉夫斯基君:
人们互相交谈,彼此误解
人们在语言中得到迷惘
自欺欺人地迷失了
声音,真正的
心的位置。”
“在声音的裂缝中
城市的面具
渐渐流渗
不可言传
恐怖景观。”
“巴黎的脊椎
正濒临折断,
无法诉说的悲哀,
即将降临,那
更庞大的战争
更庞大的恨
冰河终究再度滑向赤道
大陆与大陆彼此推挤
地心中的牢笼隆隆出世
以及毁灭绿野
焚化都会的蕈云。”
“谁正在诱捕我们,
告诉我,我的拉法格,
为何你又陷入黑色的沉默
除了你,不,连你拉法格
也将不再胆敢飞航。”
“地球,我们都囚禁于此,
太平间也似地
锁扣住胸口。”
“龟裂剥蚀,莫可
名状的疑惧,
人类无法辨识明天
敌视自己的声音
只是,我仍然在你的瞳孔中
发现隐藏匿名的星球。”
“不,你看见你自己。”
“你,也在我的瞳孔中
看见了你吗?”
“□□□□□,
□□,□□□。”
“鸟群方在窗外怪唳
野猫绿色的视野搜集着
轮回的奥秘;天堂门
为地狱中的苦刑者幽幽
张开如娼妇湿濡的胯。”
“□□□的巴博拉夫斯基君,
人类的□□□□□
□□无法再□□□。”
“□□?”
“早晨,亲爱的巴博拉夫斯基君
早晨即将侵略我们的对话。”
“不,拉法格,我们的对话即将
击碎,击碎每一个玻璃制作的早晨。”
睁开双目,巴博拉夫斯基
被五角星包围着。每颗星
伸出五座喷溅硝烟的火山
口,优雅地眩惑他的眼白
魔鬼的鼻梁,山脉般
隆隆暴露出巴黎七彩的市街
蔷薇的残瓣在蛛网上抖颤
苍白的手势隐现云端
日冕暴睁,月球翻脸
一八八七:雩峨·拉法格卒。
一九三五:鲍里斯·巴博拉夫斯基卒。
死亡与死亡之间
人类半世纪的乡愁
银河沉沉星爆
宇宙幽晦,
虚空中
有人发言:
“巴博拉夫斯基,我是”
【注】鲍李斯·巴博拉夫斯基(Boris Poplavsky),一九○三~三五,苏联流亡诗人,白俄“巴黎派”代表人物,文体倾向象征主义与超现实主义;一九三五年自杀身亡。
布列东(Andre Breton),一八九六~一九六六,原籍罗马尼亚,长期活动于法国,曾参加达达主义阵营,随即决裂;一九二四年发表《超现实主义宣言》一九二九年发表《超现实主义宣言第二号》,成为国际性的超现实主义运动之理论家与领导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