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科医院 谈话

 



是一条僻静的后街,繁华的
中央大街和尚志大街之间,雪地上
冻僵的一条黄色大船,红漆脱落的牌子
不和谐地出现在商店宾馆的霓虹灯
和街灯之中,仿佛一个时代结束的见证
狭窄的玻璃门蒙着黄色的棉帘
勉强可以让你挤入,并迎面撞上
一小片室内广场:挂号室和候诊室
这里曾是一个家庭的客厅,铺着红木地板
笑声和挂钟的鸣声,伴随着脚步
消失在曲折的廊道之中,数不清的窗户
镶着毛玻璃,分别朝向大街和风雨
长凳上,她的鼻翼闪着调皮的光
蓝色护士帽浮动在冬日的烟雾之中
一座迷宫。犹太人的建筑
隐蔽的楼梯和不知通往何处的门
增加了空间的幽深。客厅里巨幅的
镜子和俄罗斯森林风景
将墙壁向四面推开,让陌生的来访者
迷失,被自己惊呆。这是一楼
寒冷,空旷,人迹稀少。秋日的落叶林中
有人安静地散步,红头巾和黑色的粗布裙
开放在白桦和蜡烛之间。远山像一堆积雪
闪出蓝光。而运干草的马车陷入了
林边的池塘,为严酷生存中闪现的美景
为秋风而逗留。“不过是想象。”
隐秘的楼梯通向更狭小的房间
厚重的木门关住了留声机的呜咽
和为漫长冬天准备的梦,枝形吊灯
蒙尘的铜器,以及湿衣服的气息
楼梯转弯处手术室的红色塑料牌
一直亮着。我敲敲门,轻易地
来到一个不同的日子,一个犹太少女的
书房,她的脚缩在温暖的棉拖鞋里
鼻尖上闪耀细汗的光芒。我眼望别处
仿佛只是路过,漫不经心地说着
一本新书,朋友们的消息,和我那
单调生活中的插曲:一个朋友刚刚离去
带走了他的疾病和他温暖的大手
还有我们相会时所有的天气、记忆与争论
我并不怎么太想他,我知道在天堂里
树叶也在跳舞,由于风雨和爱
星星照临流水,他还会在那里写诗
抽烟,结交奇异的朋友
并把我们滞留在人间的名字传扬
走廊通向蒸汽弥漫的锅炉房,在狭窄的
水槽边,我们已找不到麻木的蟑螂
和它们散发出的贫穷荒凉的气味
淡淡的药香将天花板向一个光明的所在
托起。这座楼,我想一定有一座塔堡
供人祈祷,从它绿色的穹顶上落下月光
盘旋着落入心灵的沼泽。或许我可以
在那里住上一段,像一个惧怕远方的
表亲,有些厌倦了生活
那时,你的蓝色护士帽便会每天出现在
我疼痛的视野中,带来书籍、坚果
和空气,我们在窗边听风雪的呼吼
在木制长桌上打开新醅的酒
太阳像胡萝卜须,在玻璃深处延伸
探索着水源。在夜里,我一遍遍
赤足溜进一楼的大厅,在那些镜子中寻找
自己丢失的面貌,或者独自跳舞
经过你的房门时放慢呼吸。树影
像窥视者伏在窗上。在那样的夜晚之后
我们躲避老人们严厉的目光,别有用心地
谈起天气,客人,和疾病的伟大作用
或者推开所有的门,在灰尘的光中
搜寻臆想中的怪物,扮成波斯武士
用纸做的弯刀追逐海盗。你蓝色的眼睛
深藏着湖泊,倒映着雪山和塔松
散发出少女苦涩的气息。和你说话时
我轮流看你的两只眼睛
房顶上落满了雪,还会落上月光和灰尘
尖顶加热着空气,让目光变得狭窄
窗外被积雪窒息的花园,我们很久没去了
丁香和柏树守卫圆石的小径
堵塞的水池里垒着冻裂的青石,它们
来自更远的山上,在呼啸的风中
从墙中还原出来。几只麻雀转动着
天真的眼,它们是雪地上仅有的
灵动之物。你还能想象一些什么
关于一个逝去的年代,和它流亡的一家
当然,你还可以开掘出一座地窖
以来贮藏甘蓝、糖浆,深色的酒
和1912年的回忆。哗哗做响的巨大铜钥
刮去锈蚀的岁月,在落雪的宁静中打开
一个失落的世界:祖传的技艺
我们品尝着冰凉的糖浆,一个老人
留下的甜蜜的生命,在橙色的液体中
收藏的太阳的热力。悄悄地
在成排开裂的木桶中间移动
抚摸着依旧圆润的瓶子和灰白的软木塞
仿佛是那个老人皴裂的手
在布满虫眼的木质上移动。
哦!改变的时光,带走了虔诚的祈祷
一个少女的笑声,风雨中塔楼
屹立的姿容,在壁炉噼剥的火焰中
编织体温的妇女。喷泉带着地下的
幽灵,在树影与石槽中化为一片阴凉
在懒洋洋的秋日抛开书卷倾听虫鸣
也许就在那秘密回响的小径,隐藏在
无形之网中的鸟,引我们到达一个
更小的花园,在那里堆积起绿色的松枝
永恒地舞蹈。午夜的马车载来了
我们盼望的客人,风雨和远方在他的
黑斗篷上消逝,带来了草原湿重的气息
翻耕的土地黑色的闪光。我总是生活在
另一个国度,像流亡者怀想着它干燥秋天的
小径,波尔金诺和布拉戈维申斯克
怀想一串悠长的音节,一些姓名
和黑海里的白浪。它辽阔的风雪
像风琴鼓荡着我的心胸,还有
我不曾存在的表妹,应该给她一个活着的名字
安妮,迪安,凯瑟琳,或是玛列娜科娃
如今她们是你,是小柳,在冬日散射的光中
像梦想悄悄改变着生活
在寒冷的候诊室里,我们谈着它
在患者嘈杂的语声里,捕捉着彼此的声音
只有在嘈杂中我们才能真正说些什么
雪地里的太阳像泼出的牛奶渐渐散开
曲折的楼梯上,那些视力模糊的孩子
在爬行,一声不吭,象在与噩梦搏斗
“除了像一座迷宫,我看不出有任何诗意。”
你抱紧双肩有点儿瑟缩,在这家医院里
你工作了五年,也许更长,你还将继续下去
在曾经只属于你一个人的大厅里说话
有点儿厌倦。你已完全忘记了前生
忘记了我们曾经一同度过的亲密的日子
你完全认不出我了。“你有一个词语的过去
比你现在的生命还要长久
它在你毫不知情中延续着,直到有一个人
用歌唱中止它无尽的变化。而那时
你将从一场漫长的梦中醒来
重新辨认一切。”我们讨论着一个
孩子的病情,几本新书,而我真正
与你说的,是另一个故事──
如果再增加一点细节,它就会变成现实
我们梦想得还不够,还不能在凉爽的镜面
捕捉住每一道逝去的光波,在两个
世界之间久久徘徊,一个已经消失
另一个还未出现,在热气腾腾的
电影院和潮湿的夜总会之间
“你总是把现实当做历史,然后投以
惊鸿般的一瞥。仿佛一个历史学家
在房间里观察光线的变化,让二十四个时辰
依次掠过松垂的窗帘,然后写下
一些含混的字句。或者一个穿内衣的
女子,侧身在窗前,旋转着百叶窗
用光线的变化刺激情欲。”
一些事物闪烁着熄灭,一个恶梦
挣扎着从镜中拔出身子,在手术台上
聚拢起它的各个部分,转动疑惑的眼珠
在这之后,波浪仍将在堤坝上溅响
拓宽了空间。但借助于遗忘
我们可以获得更多──那对称的恶梦
楼梯上两排目瞪口呆苍白的雕像
不断走动的人体影响了光线。一场谈话
像翻阅过期的杂志。我是否该和你谈谈
我有限的经历,我生命中最初的女人
她们带给我的虚无。或者那个偏远县城
白色亡灵一样的铁皮屋顶。在俯瞰全城的
西方的山上,安葬着我的父亲
小时候我们常常起早去洼地里采野菜
头发上沾满蛛网和露水。冬天大雪封门
我们就敲墙壁请邻居帮忙
拐角的积雪总是最厚。就像现在我们谈着
即将来临的假日。忙碌的镜子
聚集着幽暗。“犹太人在这里住过
不知怎么,这让我想起另一个犹太人
在暮色沉重的空地上打磨着镜片
梦想着在光明的迷宫里捕获所有的星星
想起他的哲学,和接近夜晚的寒冷。”
在假日的河边,有人收起了帐蓬
把火埋入地下,像埋下一堆闪亮的铜
然后冒雨向更高的山峰攀登
在这座建筑里,我们仿佛卷入了一个
他人的故事。重要的不是那可能的流亡
高贵的血统,走廊里目光严肃的先人的肖像
重要的是这故事必须继续下去
把所有进入这座建筑的人,都变成角色
万物都是时间的表象。谁这样说过
而他们是怎么消失的?那美好的少女
在地板下恐惧地读着日记,等待
每一个路过的人。现在是1997年
一个少女轻盈地跳上无人的街车
向黑暗的街区驶去,在透明的夜色中
逃离又一个混乱的日子
感到假日来临前的空虚。如今
那1912年的传说已经湮没在
门廊,水池,忍冬的香气之中
在多得几乎不真实的细节中无穷地变化
在循环的水流里更新,悄悄地
把这里的一切,反射到另一个空间
被遗忘所收藏。现在宁静终于降临到
门楣和叶子上,困倦得像鸟儿的翅膀
有时在这所建筑面前,我会感到
一种古老的恐惧,我们就像两个平行的
系列,一个对命运茫无所知
一个已经经历了所有的变化
几乎已经是时间本身。直到有一天
一个短发的少女跑出来,像溜到后台的
演员,微笑,讲话(在那之前
也许我们在人群之中无数次地
擦肩而过!),口袋里揣着词典
仿佛永远也不会变老。“我喜欢你
因为你让我感觉我还活着。”
阳光透过暗淡的玻璃落在你的肩上
像灰尘。这里已经没有生命
除了你,除了你蓝色的护士帽
给沉寂的空间带来了大海
我记起曾有过的旅行,随着和人们的会面
而消失的远方,桉树叶的香气
那遗忘了的飞鸟和流水的语言
我和世界若有若无的联系
肉体阴郁的习惯,不安和无常
树木在冬天停止生长,但它们的心跳
传入深深的地下,在鼹鼠的睡眠中
放大为雷声。一个无法停留的瞬间
带着所有的星体,黑暗的空间
寂静燃烧的眼睑,从我脸上
不断融化的其他脸孔……“你没有注意到
周围的变化吗?”但变化,只是相同事物的
不同组合。这片街区始终在白雪中
保持着神秘,没有街车通过这里
你必须在寒冷中走上很远。我想
再呆一会儿,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报纸拍打着双膝,上面报导着
战争,股票,节日,洪水,星云和宇宙
可这些与我有什么关系。既然我必须这样
在一条小街与你告别,并奇怪地感到空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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