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
老教授
在一棵柏树下
练习太极拳
姿态优美
象一只正在长出羽毛的
白鹤
忽然摇身一变
象杂志那样打开
于坚 我告诉你一件事
我儿子
要到美国去了
172
他谈话时
一根手指在空处
比划着
补充着话里面
难以表明的成分
手指 沾着光辉
比他的话动人
218
公园的早晨
退休的妇女们在锻炼
生育完毕 子女也长大了
放牧在人生的荒原上
碗筷洗得干干净净
得闲 要干些自己的事情
冬天的阳光中
一千个母亲翩翩起舞
其中有一个生下了我
我唤了一声妈妈
她们一起回过头来
258
不知几万里也
这是您的大地
20米×48米
占地960平米
这是您的小区
23米×51米
占地117、3平米
这是您的套间
6、5米×4、2米
占地27、3平米
这是您的客厅
5、6米×3、4米
占地19平米
这是您的卧室
2、1米×1、8米
占地3、8平米
测量员以为还可以退一部
结果撞到了墙壁
这是您的厨房
1、6米×1、1米
占地1、76平米
这是您的卫生间
1、4米×1、8米
占地2、8平米
这是您的床位
1、6米×0、5米×2
占地1、6平米
这是太太和您
本人
0、2×0、3米
占地0、06平米
先生,这是……测量员停顿了一下
您的盒子。
259
风来的时候
风铃就响了
我听见了
就停下来
转过头去
它似乎知道我有耳朵似的
电视机里的人物停不下来
他们什么也听不见
那关于死亡的故事
依然在按部就班地上演
260
就是停下来那么一下
迟到 被扣除当月的奖金
她避开了必定要准时
在瓷器口大街烤鸭店门口
发生的
车祸
她只是迟到了两分钟
就由死者变成了
围观的人群中
张大了嘴巴
打听故事结局的
女士
261
都知道最想搞的是什么
都知道应该如何搞才快乐
都知道应该在何处打洞
都知道必须在什么位置
安插雷管 都知道 只有
爆炸了那座监狱 彼此才会
血肉横飞 灵魂出窍 心满意足
但还是要从送巧克力开始
还是要找些话讲讲
还是要谈谈 小时候的事
谈谈音乐 朦胧诗和
“那些忧郁的下午”
我们一动不动 坐在火山口上
努力做到志同道合 观点一致
其实 我们都知道我们最想干的是什么
发热 胀大 干燥 张开 湿润 痒
我们控制不住血液的走向
我们只想立刻脱光 我们已经无法忍受
我们痛恨扯谎 我们都快要疯了
但我们还是学着那部傻B电影
假惺惺地说 再见 明天晚上8点
在歌剧院门口 我会拿着一枝
红玫瑰
262
一只青色的蚂蚱
停在秋天的后腿上
那不是什么后腿 那是
老桉树 在风暴中被折断的一截
旁边是掉下来的瓜 树叶和蝴蝶的残骸
前面是蜂巢 它正爬向那里去
它不知道那里有刺
263
群猫之眼 被闪电的光芒击中
像钻石那样亮起来
但它们只是停在钻石的边缘
并不象钻石那样
一旦从黑暗中颖脱而出
就直奔王冠
264
夏天的午后
一肥而强壮的男子
在大床上裸体睡觉
他不知道后来风撩开了窗帘
它就再也没有复原了
整个房间被暴露
外面又下了点雨
又出来太阳
一位妇人洗完了澡
一些什物被晾在黄色的阳台上
顺便 她朝着邻居的窗子张望
把梦骑在胯下
他去大草原的下半身走了一遭
那里湿漉漉的 桃色的云
每一朵都是母的 醒来的时候
他发现自己像雄起的种马一样躺在
金黄的草地上 情意绵绵
他发现世界和半小时前完全不同
潮湿 新鲜 可口
美丽的女人就在附近
并且钟情于他
他永远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搞的
265
我总是以爱祖国的方式
去爱 我习惯于大步前进
目光炯炯 高举着一切
在祖国的下面 都是些小东西
啊 那朵花是那么小
我的爱太大了
我刚刚用出世的手
捏住它 就断了
“你的爱太了不起
我不配呢!”
我刚刚对一个小女人
说出爱这个字
她就像小老鼠一样
躲起来了
266
伤害 不是来自时代
它的巨手从来捉不住我
不是来自那些令我成为诗人的
铁墙 不是那些纸做的绞刑架
不是来自贴在老宅大门上的标语
侮辱我父亲 也侮辱我的青春
不是来自家属被送往流放地的早晨
灰色的秋天 乌云为少年流泪
不是来自我在小瓦房里
拆开第一个少女的
绝交信的时刻
不是来自死亡那边的打击
世界空虚了 在故乡
我第一次看见那神秘的仓库
开门 接纳了外祖母的黑棺材
伤害 不是来自穷母亲
吝啬无比的钱包
我连买一颗玻璃弹的钱
都要不到 不是来自警察
在公园的鱼塘边抓住我
押到大门口示众的时刻
我甚至喜欢在 过去
藏着鬼故事的楼梯里
和那些忠实的霉老鼠
默默地呆着
啊 巨大的伤害
来自公司派来的那些拆房子的工人
刚刚从另一个工地抵达
每人每天发给二十元人民币
他们大笑着 说下班后要去喝酒
这些酒鬼在一小时之内
就拆掉了
一切
267
那母亲在十字路口的中央
被指挥一切的喝住
不敢再动一步
她甚至不知道是谁命令她停下来
中午 阳光最强烈的时候
她用一只手挡着光线
汗珠顺着皱纹 滚烫着冒出来
一只被搁浅在沙滩上的老贝壳
皮鞋咔咔咔过来了 那个
指挥一切的
什么都配备了 墨镜 白手套
皮带 制服 对讲机 普通话
和钢铁炼成的 表情
就是没有配备 耳朵
母亲小声地嘀咕着 恳求着
听不见 只是重复着一个命令
和手册上印刷的 完全一致
简洁 清楚
退回去! 退回去!
那母亲只好唯唯而退
就退出斑马线
就退回她的包谷地里去了
那些粮食 从来没有教过她
红灯亮的时候
要停
这一课
268
离开那些灸手可热的地方
从市中心离开 从商业区离开
从银行的取款机前离开
从超级市场摆满食物的货架离开
从白领阶层上班的大厦离开
从汽车和斑马线惊慌失措地离开
步子经常打滑 差一点
撞在百货公司的玻璃门上
离开那些刚刚建成的小区
离开水泥 钢筋和进口的金属材料
离开刚刚装好的抽水马桶
离开那些客厅和阳台上的花盆
从加油站和立交桥下面离开
从正在消毒的医院和
可以自由借阅浏览的图书馆离开
离开手机 电话和夜晚的灯光
甚至从欣欣向荣的郊区离开
甚至离开了那些在田野的边缘
刚刚出现的渡假区
只有它独自一个要去
那个方向 那个方向
什么都看不见
漆黑一片
它是一匹刚刚卸完了货的
黑马
269
用
涂鸦
来反抗画廊
反抗敌人毕加索
反抗《生活》杂志
反抗纽约 反抗银行家和学院派
对天才的偏见 甚至反抗
联邦调查局和总统先生的
文件
就是与一个国家的
美学史对抗
波洛克 你都会有
神助 获胜
是命中注定
只不过是
要等等
人到中年而已
但在床上
如果那女孩失望地说道
怎么总是硬不起来?
大师 这可没有谁帮得了你
你只有自己
在黑暗中
一个人
去应付了
270
阳光 夏天的中午
黄色的大街上
他只看得见乳沟
深的 浅的
他从学校里出来
那是一个一笔一划的平面
他不太适应外头
凸凹不平的世界
发呆的男生
差点被一只凸起在丝绸底下的乳房
撞着
刚刚长出胡须的
下巴
271
正在大减价的小贩
守在一大堆花花绿绿之间
眼巴巴地盼望着我
摆满名著的书店
用斜乜着的 白眼仁
白痴般地审视着我
挂着现代派的美术馆
五官分裂地看着我
超级市场的玻璃眼珠
一瞥 就看透了我
一群卤肉从货架上
睁开猪眼瞪着我
一个有五片嘴唇的汉堡包
色咪咪地瞟着我 一架从香港
飞来的班机 红着沙眼
在乌云上目击了我
昨天的报纸 油腻腻地
用一条社论 监视着我
学校的正门 拨开眼屎
期望着我 火车站的入口
那些花姑娘们靠墙斜支着腿
东张西望 假装做没有看见
孑然一身的我
旁边的脏孩子仰望着
我 手里晃动着的牌子:
“石林一日游” 暗送秋波
不停地瞅着我
我逃进电影院去
一部叫做 《杀手看着我》电影
正在放映
我闭上眼睛
安全地坐在黑暗里
将要被一刀捅掉的
肯定不是我
272
那姑娘从牧羊村开来的班车跳下来
背着棉布绣花的包袱 快乐地
蹦跳着 此地没有一个人屑于
像她这种跳 大辫子甩着
一个行人的手臂 瞪了一眼
她还哼着歌子 好像是走在
黎明的山间小路 一只
还沾着露水的苹果 透着
红扑扑的光芒 咕噜噜
滚进地铁去了
那气喘吁吁的老阴道
像接纳同时上车的
数千种货物 一样
按部就班地接纳了她
它的胃从来分不清
苹果和口红
273
这个塔是南诏时代留下来的
建成之后就封死了
宋朝没有人进去过
元朝没有人进去过
明朝没有人进去过
清朝没有人进去过
民国没有人进去过
1966年
他们撬开了一个洞
举着火把朝里面照
什么也没有发现
又封了起来
女儿九岁的那一年
我们绕着这个塔走了一圈
另一些人也绕着它走
方向与我们相反
她掰着手指头
数了数 一共有十二层
每层有六个佛像
她想进去看
但找不到门
想问我 又没有问
神秘感在心里产生
从此永远存在
对于这个塔
她已经停止成长
274
把舌头连接在打印机上
一按开关 所有
藏在黑暗里的话就统统打出来
非常痛快 但前提是
你先要成为白痴
自动放弃对言论的管制
275
几千年过去了
雷的响声还是一样的
听见的时候 所有的母亲都要
慌慌张张跑到外面去
收起干了一半的衣服
兜在怀里 张望着
黑云压来的天空
心里想着儿女们
说 要下雨了
这就是
雷同
276
春天 三个光头
闪着铁一样的光芒
再没有一根头发
再没有什么遮蔽着脑袋了
不是要反抗流行的什么
不是要模仿牛B的什么
不是故作姿态 三个朋友
过去都留着长发 常常
从电影院出来 就一起
去理发店 把头发弄得
像某某某那样 但这一次
他们没有看电影 不约而同
从长发飘飘的年代
进入了的光头的年代
啊 光头的年代
大风吹过世界的头颅
人们纷纷捂住 生怕搞乱了
发型 在蔚蓝的天空下
兄弟们彼此摸摸结实的亮蛋
哈哈大笑
278
二月太华寺
前庭开花 后庭花闹
茶花先开 玉兰后到
杜鹃和海棠 也姗姗而来
好像年轻的皇帝驾到了
这是一个唐朝传下来的春天
刮风 黄昏下雨
乌云在夜里越过云南
黎明后 阳光照亮西山
花朵们 浓妆淡抹
高高低低 随风而动
像一群争风吃醋的家眷
我站在花枝间 一筹莫展
“它们都活到这个份了
我该怎么办呢?”
279
我从未见过被劈开的银桦树
我从未想过要看看它的皮下面是
什么 就像我从不会想到要
看看我父亲深藏在肋骨下的鲜肉
但我看见了 它们被一棵棵
劈开在人行道旁 理由是
不适于做行道树 非常危险
从前它们被种植在人行道旁
理由是可以绿化城市
时过境迁 对这些树的看法
改变了 就像1966年
单位对我父亲 (一个老同志)
的看法改变了 认为他的
血统是反动的 对人民有害
于是它们被锯倒 一块块劈开
春天的大街上 我发现银桦树的肉
是紫红色的 但没有血流出来
280
“四月是一个残酷的季节”
它在我身体内导致了一场炎症
月初 阳光猛泻 七号早晨突然降温
舌根在深夜肿起来 痛苦深入肺部
神经全体造反 仿佛我是令它们
窒息多年的旧政权 床头上挤满药品
保温瓶冒着热气 四月使我对生活绝望
可外面 玫瑰刚刚系好紫红色的领节
要去赶赴下星期的盛会 花期
并没有由于园丁生病而夭折
那是另一种生活 诗人说它残酷
是的 多么残酷 当我的生活
停止 接受着治疗
当我在四月的病榻上
借着床头灯 仔细地
检查药物的生产日期
它们出厂于两年前
离失效还有六个月
281
正要进入的时候
他突然想到
好像还有什么没有上锁
汽车?别墅的后门?
厨房的窗子?
心烦意乱 色胆萎缩
他不便立即起身前往查看
只好把藏不起来的生理反应
解释为 高尚的精神之爱
比肉体上的 更美
282
竞争时代
电力统治黑夜
月亮王
已经名落孙山
在夜晚发光的诸侯中
它是最黯淡的一个
只有诗歌 依据传统
继续尊重着它
283
暴雨之后跟着阳光
无数的桃子上市
每一个都那么鲜嫩
每一个都红粉动人
每一个都撩起了裙子
每一个都令我馋涎欲滴
我还是犹豫不决
我不知道包裹在里面的液体
是甜的还是酸的
是已经腐烂还是肉质完美
于是卖桃人挑出一个
代表它们全体
一刀插进去
划开来 让我品尝
他咧嘴而笑的样子
就像妓院里的工作人员
284
多少年
我都在为我身体里面的河流
寻找一个瀑布式的出口
怒江有一个这样的出口
南溪河有一个这样的出口
但我的教养告诉我
不要硬来
只能缓漫的渗透
通过形容词 通过
比喻 暗示 通过隐喻
一点一滴注入静脉
意思隐若现
逐渐正确 胶着
285
从这个世纪起
购买
所有刚刚上市的
苹果
都要仔细地阅读
说明书 或
在医生的指导下使用
2000-2003
329
作为购物的赠品
椅子只有两种颜色
红与深灰 顾客都不要红的
搬运灰椅子的售货员气喘吁吁
担心剩下的部分卖不出去
请求我来一把红的
有什么关系呢 红色与灰色
都是椅子 都可以折叠自如
但我还是坚持要灰的
我威胁着 否则我就退货
倒不是因为 左边
刚刚出现了戴红袖套的人
他们应当在某处值勤 却溜进了商场
我决不要红的 我要使我私人生活的
调子 在一切方面
都尽可能地顺眼
再灰一点 再阴暗一点
再晦涩一点 再深一点
再冷一点 再模糊一点
再落后一点 再土一点
蝙蝠飞翔 接近傍晚
但不是黑暗
不是死亡
334
一场雨之后
我一边套毛衣
一边自言自语道
凉了 秋天要来了
哦 要来了
就像一个老妇人
在念叨失踪已久的狗
347
怀才不遇是青年的通病
他们诅咒着黑暗
在小酒馆向夜晚的风恶毒地吐口水
就像盲人 把大象分解成虚无
他们必然在青年时代的某日到来
在与情人约会之前
与时代和政治约会
夸夸其谈
他们在执行黑暗的指示
348
我对女儿说
给爸爸一个苹果
她就画了一个
在纸上
从一个点开始
到一个圆结束
她的苹果
335
黑铁柜般的天空
谁的黄金尾巴晃了一下
猛然关闭
天堂里一阵乱滚
有物坠地 巨响
一系列的碎裂
上帝家里出事
令我放心的是
他家大闹产生的噪音
与邻居晚餐时吵架动武
发出的响动
大同小异
336
他是我的朋友
一向看重他的智慧
这个秋天白云无边
我为他读我的诗篇
黑暗的大堂在十层楼下
我为他成为李白
电话响起来了
他弃我而去
踉跄扑上
一把捉起话筒
幸好还没有断线
这个诗歌爱好者
一边倾听
一边幸福地回过头
朝我挤了挤眼
337
古老的水井
当城市向上发展的时候
它向下消失
回到黑暗的大地里
就像我的外祖母在晚年
话越来越少
终于沉默
338
太阳进入苍山的时候
改变了酷热的行政方式
它不再普照 不再君临一切
无为的明主 依顺地势 分而治之
在岩石的表面它是一只利爪
抓住亮点就行 阴凉之地它就舍弃
在树林里它把金盾牌解体成为碎片
在溪流上它只是短暂逗留
一闪就过 不要求效忠
我快乐地走在山中
有时它在我的左翼
有时它右倾 有时它当头一射
在我的光头上燎一把 有时被我
踩在脚下 用布鞋
它依然是王
领导着温暖
339
黑夜 巨大的背
圣旨到!
也无法让它转过来
我总是渴望着
看到它的
另一面
我只能把我的背
靠着它
我童年这样靠着母亲
她就转过来
340
黑皮肤的天空
金色的皮疹渗出
在非洲的腰部
一把镰刀被月亮拔出来
监狱 秘密的艾滋病
死亡在村庄中静坐
一只鼓穿越沙漠逃亡
记者 别把你露骨的镜头
对着黑孩子的骨头
在这土地上审美是可耻的
那么多开裂的锅翻过来
等待着烹调之舞
341
月光照着大理白族自治州的苍山
十九座山峰坐南而王
远古的巨石一个个亮起来
锋芒向上陈列
想起那些在文革时代
暗藏在民间的鼎
高山之下 大地黑沉沉
最后一只鹭刚刚回到榕树家乡
灯子把自己的心放在村庄深处
秋天辽阔时 大米已经睡熟
洱海不远 有一个小镇叫做喜洲
明月的另一部分扮成羽毛在森林里漫游
无须揣摩它们的含义
都是美好的
342
从太阳暖洋洋的毛边
到“光的边缘”
到“光明的郊区”
这是一条越来越亮的
修辞填起来的
死亡路
346
道路在着
路标已经矗立
公开 明确
通往罗马
但只是一瞬间
瞥了一眼
某个素昧平生的女子
她打着阳伞 嫣然一笑
从一个加油站里飘出来
就错过了路口
谬之千里
当我们绕回来
重新上路时
征服世界的雄心
已经消失
349
可怕的消息
城堡终于承认了卡夫卡
他衣冠笔挺 走马上任
根据惊世骇俗的思想
伟大的作家
开始行政
350
国家体育训练基地
建造在滇池旁边
湖泊的水体已经污染
成为无人问津的垃圾
所有的健身设施
都朝着死亡那边
巨额投资的方向
已经无法更改
人们继续比赛
深呼吸 跳跃 活动肌肉
仰卧起坐 球一个个飞向
质量暧昧的天空
为了活得更长久
351
雨将某种东西给予我们
万物接收的方式不同
老鹰垂下翅膀
蹲在其它鸟旁边
成为另一只老鹰
卖杂志的小贩用塑料布
把那些就要过时的纸盖了起来
他的行为充满了哲理
蘑菇一个一个从草丛下面
挤出来 它使我想起黑暗中的
百货大楼 一把把撑开
急着要赶回家去的雨伞
那时我呆在房间里
喝水 走动 思维活跃
像一只兴奋的松鼠
352
两个工人正在把一堵老墙打通
那里一向没有窗子
他们招呼我注意 别被碎石击中眼睛
更多的工人正在旁边砌一堵新墙
他们使用了新潮的建筑材料
要打穿是不可能的
他们胸有成竹 根据一份
绝对正确的图纸
他们确信这项工程
是壮丽事业的一部分
不会对任何人
构成伤害
353
他说漏了嘴
昨天晚上天气热
翠湖公园
沿岸都是一对一对情人
密密麻麻 卿卿我我
“针都插不进去”
“你在那里干什么呢
是布还是针?“
浪子笑而不答
354
电梯内的2分钟
罐装的小人
运输机上的货物
几颗按钮代表了未来
毫无感觉的上升或下降
彼此面对面 现实消失
性别继续 但表现不出来
视觉萎缩 想象力想入非非
虚构着与某个距离一毫米的动物之间的
风流韵事 一个人的勾魂摄魄
有点摇摇欲坠
谁知道红烧肉在罐头中
不是在想象一群活猪?
绿色的数字在框内跳动
生命又失去了一点点
又失去了一点点
只是一点点 死神
定时定量的静脉注射
355
大家都进电梯去了
飞向光明之顶
我落后在黑暗的楼梯中
喘着粗气 一级一级地上
一个入室行窃得手的小偷
顺楼溜下 与我不期而遇
我们相视一笑 小偷和诗人
都是喜欢步行的人
我也从时间里盗窃了一点什么
无损于任何人
只是自己感到充实
356
在大地之上
河流永不改道
在横断山脉与茨中乡之间
河流没有改道
从傈僳人的教堂旁边经过
他们服从着 默默地架起了桥
河流没有改道
就像钢铁意志的纳粹车队
穿过柏林市的中央
钢铁厂靠朝左 居民区闪朝右
法院银行和学校都远远避开
诗人看见 只是盲目歌颂
即使被尊为神灵也要滚滚向前
即使污浊不堪也要滚滚向前
它并不是世界的统治者
对铁腕执政情有独钟
它必须这样穿过大地
它才是这条河流
357
在眼花缭乱的古董市场
我看见那只瓷瓶
转手无数年代
天青色的宋朝天空还在亮着
一行鹤唳依旧悲怆
飞不出那永远的一瞬
那些没有生命的梅花和长衫
超越了季节
就要越过我的时代向前
358
鸟啊
飞向我 飞向我
别再回你的老家
只有我的心还为你荒凉如故
只有我的心还为你筑着巢
一切都是过去的摆设
一切都原封未动
鸟啊 你只有飞向我
你的老窝已经卖给一家公司
359
受到各种民歌和图片的诱惑
我们从遥远的内地来到青海
一下车 就朝荒原走去
像几头有心事的老虎
缓缓地躺下来
呼吸空气
喝流过的水
看头上的云
我们进来的时候
那些羊继续吃草
360
那麂子含着树叶
站在昏暗林子的缝隙之间
我一露面
它就逃走了
就像1936年某夜
在柏林 一张犹太人的脸
在窗子后面一晃
361
可以这么说
中世纪在黑暗中
等待着
它的第一位诗人
但不能说
黑夜在等待着
第一颗星星
黑夜并没有
所谓的
复兴
362
几只鹅相约走在秋天
一群伟大的文盲
它们看不见自我
363
警车的声音在大街上响
黑夜中的秋天伸出舌头
我在恐惧中感到充实
364
任何与之无关的美好事物
最先的反应就是要践踏贬损
在那个男子穿着妻子织的毛线衣
出现在办公室的时候 在那个民工
弯着腰揩拭他的新摩托的时候
在一盆鲜花开放于邻居之窗的时候
在两只狗作爱于人行道上在两个人
热恋于单位的走廊在素昧平生的成功者
喜形于色的时候 内心顿时黑暗
剧毒的墨水溅到白纸上 可怕的仇恨
并不起源于阶级 战争或者信仰
只是与之无关的美好 一匹马的美好
一首诗歌的美好 一个伤疤的美好
就令他们不愉快了 咬牙切齿
就盼望着那头沉浸在幸福中的
正在朝奖台迈去的金发狮子
突然跌下 受伤 化浓 死掉
心情会因此好些 愉快起来
365
秋天学校开学
送女儿去上初中
学校大门与单位一样
铁制 漆成朱色 防盗锁
门头安装着铁梭标
刺向天空 防止攀越
童年消失了 小姑娘飞起来
背着书包奔向大操场
大门按时关闭 立即鸦雀无声
然后颂歌响起来 第一课响起来
朗朗书声 代代相传的合唱团
哦 秋天 万物凋零
世界彼此拉开距离
我是一个被集体抛弃的父亲
366
吾青春已逝
国家依旧年轻
少年们日夜加班
赶制新的时装
老同志老当益壮
酝酿新的标语
啊 人民 继续前进吧
吾一人独自老迈
落伍 腐朽
读《论语》 诵唐诗
韦编三绝 绝处逢生
在自己的秋天
蜕化为古人
367
诗人陈平的职业是警察
令人害怕的职业
干些叫人不舒服的事情
他可以随便叫一个正在散步的人
站住!身份证! 陈平
每天穿着警服出现在公园和居民区
站在外面 以一种国家授予的表情
审视人民 小心别出什么差错
大家一边各忙各的 一边
猜测 他又盯上了什么
陈平30岁了 热爱写诗
已经娶妻得子 他常说
俺老家有一座山 一块平原
7棵老槐树 一所小学
水库一个 庙一座 疯子一人
还有一个卫生所 没有监狱
他一只手护住别在腰间的电棒
腾出另一只来写诗
他的诗歌一直是诗歌
抒情诗 印在诗集上哩!
谁也想到是警察叔叔写的!
他抽的烟一直是精装的“红河”牌
许多男人都爱抽这个牌子
他发烟的动作很温存
信任诗人 信任每个男人递来的烟卷
这种古代传下来的信任
使大家常常忘记他要执行的任务
偶尔看见他藏在腰间的手铐
并不忌讳 还有一点好感
368
黑夜的枕头里
铃声巨响
把我从睡眠的海洋深处揪出
等待多年的内部的电话终于来了
我捉过听筒
那边是鱼的声音
369
年轻人红光满面
一场大火正在体内燃烧
器官炎热 怀着无名激情
临床症状却是齿槽脓肿
会计室只有货币 帐簿 蓝墨水
打字机 保险柜和一个
皮肤打蜡的上司
工作环境没有任何
可以将他冷却的因素
他将自焚而死
小公务员的一生
没有任何壮丽的火焰
不会威胁任何一片纸
370
夜晚我在云南大学的一棵梧桐树下
听见钟声 晚自习刚刚开始
已经20年没有上课了
我不是学生
他们转向课文
我转向天空
黑夜的教室打开了
无数星星在自习
有一颗转过头来
朝我眨眨眼睛
371
巴黎又是春天
灰色天空下
旧事物闪着光
地铁在教堂附近爬出地面
烟囱在左岸冒烟
书店和诗集关着门
地中海来的船只刚刚冻结
米拉波桥上没有行人
阿波里奈尔啊不知所终
他的幽灵在我心中
青春一去不返
下着雨
塞纳河流向远处高原
372
巴黎是我故乡
那些街道当年梦里神游
纸做的舅舅叫巴尔扎克
雨果老爹养着一个驼背
青砖小巷少年郎
我想娶个叫茶花女的姑娘
今天起得绝早
不说汉语要买面包
在日尔曼教堂对门
我遇见 已经死掉三十年的
街坊 他夹着雨伞
正在弯腰 忽然回头
给我一个鬼笑
373
夏日流芳 荷花开放
姑娘个个漂亮
走在湖边 街上
某车尖叫 切开人群而去
红男绿女纷纷避让
脚跟踩踏 蚂蚁破相
惊魂未定 看见一家子
母亲弯腰底头
为娃娃揩裙子边的污迹
丈夫站在一边
有点不知所措
374
窗子外面
天空依旧白云
谁家的床单朝着太阳
有些斑块洗不干净
曝光 晾干
继续铺回
黑暗之床
375
光明乃黑暗之背
世界的常态
里面的积极分子
永远看不见
永恒从未关心过任何灿烂的时代
革命者在旗帜下大批地涌过街口
天翻地覆时
无足轻重的小学生
欢呼从此停课
找出闲置多年的弹弓
我比我的国家好玩
376
屋顶上春天的衣服在飘
一位少女刚刚洗完澡
头发松散 向后一撸的时候
看见乌云 她俯身向着大街
邻居家的少年骑车路过
衬衣被风鼓起
她要把她的晴朗给他
叫了一声 要下雨啦
抛下一件红雨衣 红雨衣
下落的时候旋转着
377
当你说 我们总是在一起
你指的是 已经白头偕老的夫人
你指的也是你的狗
她正从你的胯下闪身跳开
你指的是 你的烟斗
你的纸火柴盒你的苦咖啡
灰色外套上的污迹和旧线头
你指的是你的老钢笔和那些
神出鬼没的字母
我们总是在一起
哦 当你这么说时 诗人
你指的是哥本哈根的大海和暴风雨
你指的是 你的安徒生祖国
石头警察以及这国家之上
那本永不下雨的护照
那片盖着图章的云
378
半小时前你是一根赤色的阳器
异端之红 躺在春天的单人床上
以饱满的果汁对抗虚空
现在你是肌肉发达的炼钢工人
炉火是劳动之红
稍后在俱乐部与珍聊天
你红了 红透 从腮帮到大腿
这些都不是旗帜
不是颜料染得出来的
379
看上去 他外表很老实
厚嘴唇 老牛鼻子
“微笑的眼睛里有两颗星星”
古铜色的某某等等
祖辈种地谋生家风清白的结果
大米南瓜土豆耕牛的报应
长期在太阳底下晒出来的农民脸
如今 这张脸背后的全部内容
都已经背叛了 与开始完全相反
投机取巧 惟利是图 摇唇鼓舌
吃喝嫖赌 阿谀奉承 阳奉阴违
连告密都学会了 还使用了面霜
他是单位上的第一百零一个小人
但表面已经遗传 一眼看上去
这个坏蛋的样子老实诚恳
就像小说形容的某个农民
娃娃脸 憨厚地笑着
380
这只鸡太漂亮 金黄
就吃这只 厨子遵命
立即把它从笼子里抓出来
收拾去了 就是这样
我小小地体验了一回
当上暴君 想杀谁就杀的
快感
381
旗帜涌进天空
沦陷的故乡并不匹配
灰色的老屋缩成一团
棺材们成群地爬出来
惶然四顾
那个夜晚我最后一次眺望星空
走下童年的山顶
1966我12岁
逮捕我少年时代的队伍正在路上
382
公共场所有两样被遗弃的东西
一份是当天的报纸
另一个是被踢了千万脚
已经漏气的足球
阳光照耀着第一版的最新消息和社论
那破球躲在椅子下面的阴影里苟延残喘
中学生背着书包路过
扫了一眼
他跪下一只腿
扒出球 系紧鞋带
抱着 跳起来走开了
没有碰那叠纸
384
一少年从飞机的起落架坠地而亡
没有回到北中国家乡
新闻没有提及那个天空
没有提及那些同时在这个春天的早晨
向北方飞去的大雁
385
一匹马跑过草原
被诗人捉住
关进形容词的马厩里
骏马
死掉的马
386
小跛子
多可爱的称呼
我要写一首诗
让他把装着精灵的布麻袋
往肩头一搭
哼着歌
走进乡村的小酒馆去
387
灿烂夏天
裙子降价了
88元三件
红色的是热情少女
蓝色的是安静少女
白色的是纯洁少女
三个少女
走在昆明大街上
夏天啊 这样灿烂
389
她像坏人那样靠着衣柜
斜瞟着镜子中的幽灵
一根牙签横在樱桃小嘴上
她抹了些什么在腮部
与镜子里的那位两厢对照
嫣然一笑
这个上午她心情要好了
390
大海准备就绪
郑和摆了摆水袖说
开船吧
满载着丝绸和黄金的中国巨船
就这样出发了
世界的第一个探险家
伟大的海军司令
没有胡子
脸皮白净如京剧小生
391
下飞机的时候
我回头看了一眼
害怕起来
恐龙啊
我竟从你的肚子里生还
392
他在云南高原的一块山地里
接到来自会议的严肃电话
关于时代的正确路线
那时候暴风雨的坦克
正集结于玉米平原的南方
向着苹果园和黑马高地移动
他的叛逃之路是迂回穿过小坝
过桥 沿着大河北岸跑向村庄
在闪电消灭他之前
393
吃饭 加盐 约会
女士笑容暧昧
有一个大蒜没有捏稳
滑脱于手
掉回到地上
无意间播下种子
在白瓷砖铺的餐厅里是不可能的
394
司机指着山下一个村庄
脸上有逃亡者的庆幸之色
我曾经在那里喂马 放牛
种土豆 插秧
有一年的春天 四月五日
我与生产队长的女儿
在松树下躺着直到黎明
她是个长辫子
这个叛徒说到这里
看着车头的奔驰车标
忽然沉默了
落日下西岭
攸然群峰瞑
395
我被一阵暴雨滞留于阴暗的屋檐下
没有赶上昙花一现
396
一把沾了果酱的勺子
客人已经离开
它继续甜
397
在公园里那一通滔滔不绝的比喻之后
接到她的电话
通知:
春天不来了
也没有什么夏天
我已经出院
就永远挂断了
398
我们永远并不知道前面的事
我们以为这是开始
这混乱 这公开的混乱
大厦前
会议解散
399
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石头是这样的
城市是那样的
有些树被叫做桉树
那个老太太让我叫她外婆
我不知道
我无法知道
我被一阵风带来
400
园丁打开工具箱
拿出剪子和电锯
他自信可以把春天的脚修理好
像过去的年代那样豪迈
401
一行雨提着乌云裙子
踮着细脚杆走下天空
像大学时代的那个女生
走出了歌剧院
402
坏梅花藏着香
只释放一点
点到为止 春天若有若无
我像一头熊那样闪过去
低头去嗅
它已经逃到另一处香居
我的唇总是不香
403
岩石狮子
为黑暗所制
守在大门那边
我们小声说话
耳语 轻轻咳嗽
踮着脚尖 尽量使用隐喻
在一切事情中隐瞒自己
我们不担心秘密在大地上败露
却害怕这个假狮子
404
秋天就要来了
大家都很重
我在一棵果实累累的梨树下
对那些筋疲力尽的人说
405
美学永远是正确的
我是一个错误的诗人
在合唱中沉默
为诗歌的敌人写作
并且拒绝朗诵
406
闪电击打天空如菊花突然盛开
不必在秋天
其时有巨龙掀开大海之肋
露出洁白的排骨
诗歌深陷于语言之肉
意识昏迷的病人
慢慢地抚摩它
得到只言片语的刺
407
秋天脱去黄金铠甲
露出清癯之身
森林不再繁荣
幽灵林立
408
昔日的熟人要么已经坐进汽车
要么正在积蓄
我骑着旧单车穿过故乡
一意孤行很不容易
把一个东西用到地位卑微
大家抛弃 变成不合时宜的标新立异
很不容易
从前坐在后架上的少女早已嫁人
啊 当年倾城骑单车
那个春天她翘着腿
裙子被风翻起
赶紧按住
409
有一天我路过建筑工地
听见一个彝族人在唱歌
那是雨后天晴的六月
火把果红遍云南山岗
我看见这个打工的小伙子
蹲在一包水泥之上
旁边搁着他的大碗
流出了眼泪
410
(办公室肖像四张)
小算盘严格多年
已经锈死 扔在旮旯里的扳手
青绿的脸色里面
有点蓝 这是一位公务员
不轻易笑也不随便发呆
总是夹着个什么
臀部暗藏着弹簧
这就是付主任
代理主任的表情令人想到一把
放在正中间的空椅子
自己不敢正襟危坐 却随时捧着
实权在握的大人物出现时
态度是随和的 动作是家常的
嘘寒问暖 说到天气
亲切得像个姥姥
411
大地停下一切
等待着秋天把余下的事做完
米勒在画拾穗者
平原上没有风
万物稍息
412
那些事看起来根本就不算什么
玉米叶垂下来
羊低着头吃草
比春天更低
天黑得有点早
但也要经过黄昏阶段
太慢了 而且彼此纠缠
黄昏走到暗又退回去
羊群再次发光
无法测量并报告进度
许多人等不及就离开
后来他们通过哲学解释
对不可言说的就保持沉默
413
女警察肤若凝脂
换套唐装 略施薄粉
那就是国色天香
站在街口 代表国家执法
白手套 提着一根黑电棍
“威风凛凛”可用来形容其人
我忘记她乃警察
不由自主闯过去
只是瞅我一眼
就像杨玉环的妹妹
不高兴的时候
锨了一下小嘴
一扭身走了
414
高处是浅薄的
深刻又看不见
河水升起到树梢
又顺着根流回来
它一直在黑暗里为结果
犹豫 琢磨 斗争
夏天的宴会上
那被深浅多次光顾的苹果树
像一个幸福的侍者 光辉灿烂
端着一盘红色的水果之杯
不知道厨子是谁
415
他玩弄着一颗宝石说
这东西太逗光了
416
这句话可以放到诗里
写作已成为我的恶习
选自<集与图像>
青海人民出版社 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