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7年第6期
追记半个世纪前的一次长途旅行
作者:胡 绳
还是新鲜的时髦的东西。他立刻问要不要付点钱给我,我笑着说:“完全不需要,我一定会把东西亲自送到府上。”我让他留下他在重庆的地址,那是在上清寺。上清寺附近的确有很多国民党的机关,我也住在不很远的地方。
司和这胖子继续纠缠下去对我没什么好处,于是第二天我就请招待所的工作人员购买到福州的船票。因为是官方机关,船票很容易弄到,而且舱位还不坏。晚上我就上了船。
六
闽江的风景确实很好,但此时我无心赏玩景物,我的路还长,可以说前途渺茫。福州已经对外木通航,这是我在重庆时已知道的,因此必须到附近的三都澳去乘船。如何到三都澳,三都澳究竟有没有船出海,这些都还不清楚。虽然我已经从重庆到了福建,靠海不远,但可以说我只走了一半路。
我乘的从闽江下来的船,停泊在桥口,这个镇距离福州城大约还有七八里地。我在桥口找了宿地,打听怎样到三都澳去。既然到了这里,当然要到福州城里看看。于是我在一张纸上写了“温泉浴室”几个字,进城去,我不懂福州话,凭这张纸向人打听找到了澡堂,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福州城里这时已很萧条,店铺有三四成停业。
从福州到三都澳路并不长,但那时很难走,至少对我这个不通当地语言的孤身客来说是非常难走的一段路。我先上了一个内河小汽艇,走了一晚上,到达连江。以后既没有船可搭,也没有可走汽车的路,只好步行了。但我还带着一个箱子,可以利用的交通工具就是轿子。我用高昂的代价坐上这个唯一的交通工具。路上遇到下雨,第二天天晴了。感谢这个轿子让我作出一首自以为很长的古风,题目是《晓发罗源喜晴》(罗源位于连江到三都澳之间,快到三都澳了):
我来巴山沧海行,山色日远海气侵。
天公亦知斯人喜,急遣羲和破积阴。
忆昨风狂雨又骤,斗舆如舟处处漏。
局促真同井底蛙,天地混沌看不透。
远山纷纷雾中没,飞泉入野犹怒吼。
大峰千尺独矜持,突兀云外露其头。
云如浊浪去复来,何时始罢令人愁。
岂知一夕乾坤旋,举头只见青青天。
积潴道上犹狼藉,朝暾已上万树颠。
却讶群峰何苍翠,绿头花鸟鸣声妍。
群峰不言亦不语,原知翻覆指顾问。
一笑登车去如箭,斜影萧萧拂稻田。
这首诗一共24句,原说不上是什么长诗,不过在我的诗集中显得最长而已。为什么这时候会写出这首长诗来,也有个原因。在离开重庆前两三个月,我在旧书铺里买到一本线装的木刻本《宋诗选》。是谁选的,谁刻印的,现在都不记得了。这书刻印精良,好像是乾隆的本子。在我上路的时候,想选带什么书在身上,觉得这本书还适宜。但是卷帙较大,占地方多,就拿了它的前一半。这部书是按诗体编排的,前一半都是古风。一路上,我经常读的就是苏东坡、陆放翁的古风。我在作旧体诗上并没有经过什么训练,也没有认真学过,是所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吧。既然路上读的都是古风,所以这一路写了几首可以算是古风的诗,而且写了这样一篇比较最长的诗。
七
诗作了,三都澳也到了。严重的现实困难摆在面前。三都澳街上的人说,这个港口马上就要封闭了,有的说已经封闭了,没有任何进出口的船只了。如果所说属实,我就被封锁在福建省内,这可怎么办?幸而在离开重庆时,帮我们买到车票的顾一凡还授给我一个锦囊妙计。他说在三都澳要遇到困难的时候,可以找在海关上工作的沈胜白,这是他很熟悉的一个朋友,完全可以信赖。事不宜迟,我马上找到海关,跑到沈胜白的办公桌旁,把我写文章用的名字写给他,并告诉他我的困难。他见到我十分惊喜,立刻说这里确实马上要封锁,到香港的船是没有的,但今晚还有一条船到上海去,他一定想法把我送上这条船。可以看得出来,沈胜白是个很热心和能干的人。他立刻着手为我联系安排这件事情。
我顺利地上了船。直到上船前的那一刻,才发现三都澳是个很美丽的港湾,但是我已经来不及去欣赏它了,只好在船冉冉离开的时候,伸手向它说:“再见,三都澳!”现在三都澳到福州已经有高级公路,三都澳的面貌也已大变,时隔56年,我一直没有机会再见这个美丽的港湾。
这是一艘载货的船,没有客舱,但是它这次卖了不少的客票,这很像上面说的货运卡车卖“黄鱼”票一样。由于沈胜白的关系,我认识了船上的一位高级职员,得到不少方便。一个水手把他的卧铺以合理的价格卖给了我,我还可以到专门供应船上高级职员的餐厅吃饭,这样我在船上的吃住问题都解决了。本来预定开船后第三天到上海,但是到了第三天上海仍渺不可见。第四天,船上能供应的粮食、菜蔬已经用完,旅客自己带的食品也没有了,船上一片恐慌。幸好到傍晚时,上海的影子进入了这一船饥饿的人的眼中。
我想在这里介绍一下当时上海的状况,也许是必要的。直到抗日战争开始的时候,上海实际上有两个,一个是中国政府能够管的上海,另一个是从法理上说中国政府也能管到,但实际上完全管不着的上海。完全管不着的上海,那就是所谓“租界”,包括英国人管的公共租界和法国人管的法租界。在这两个租界以外的南市、闸北、龙华、江湾等地区,那都是中国的上海。1937年七七事变和八一三战争以后,日本侵略军完全占领了中国政府管理的上海及其附近的其他地区。由于日本还没有和英国、法国扯破脸,租界的原状还照旧保持着。因此租界的上海得到了“孤岛”这名称,就是说它是在沦陷地区内的一个孤岛。我在1941年踏上岸的就是这个孤岛。
找不到可供借宿的适当旅馆,我便敲开了福州路生活书店分店的门,在那里过了到上海的第一夜。第二天,我找到一位叔母家里,就在那里住下。
八
本来我应该立刻就从上海到香港,但是因为,第一我遇到了一些朋友,第二我想利用这个机会去扬州,看望一下我的父母,这样我就在上海多耽搁了几天。
在抗日战争爆发前,我在上海上学和工作住过三年。这次来时,过去认识的人多半都不在上海了。我见到了胡曲园、陈圭如等几位大学教授,他们要我参加一个座谈会谈谈时事。但是我在路上走了那么多天,形势究竟如何倒是应该向他们请教的了。我还是谈了我的看法。我仍保留着皖南事变刚发生后的那种情绪,认为国共合作已难维持,感到局势要发生剧变。但实际上这时党中央已经根据各方面情况认定,和日本侵略者的民族矛盾仍然是主要矛盾。在我方政治攻势下,蒋介石国民党已经陷于孤立,对我的军事行动不得不有所收敛。因此只要我党处理得宜,局势仍有挽回的余地。这些情形是我到了香港后才弄清楚的。在上海时自己并没有弄清楚就夸夸其谈,现在想来还觉得惭愧。
我的父亲、母亲这时避难住在扬州的亲戚家里。扬州在长江北岸,是日本占领的沦陷区。从上海到沦陷区并不困难,花很少的钱,就可以买到通行证。沦陷区地界的上海火车站和公共租界隔着一条栅栏,由租界出去,跨一步就到了火车站上。这里的火车可以到镇江,在镇江轮渡过江到仙女庙再坐汽车,就可以到扬州了。我的父亲、母亲住的地方在广储门。出城门就看见河水漫流,乘船可以去看五亭桥、平山堂这些瘦西湖的风景。那时我顾不上游览,也不敢多上街,住了两晚上就回上海了。我在扬州时,在一个随手找到的纸片上把此行作的几首诗抄在上面,交给我的母亲。她居然把这个纸片保留到解放以后还我。我本来写诗很少,也很少留存。这一路上作的诗,包括那首所谓我平生最长的诗都能保留下来,就是这个原因。后来在1994年,新中国建立已经45年了,我又到扬州游览瘦西湖,作了两首诗,其中的第一首是:
曾冲烽火入扬州,木折花残水漫流。
又到桥头看红药,游人知否昔年愁?
这诗的前两句,就是讲1941年这一次到扬州。有个朋友要我把“水漫流”改成“水不流”,我说这是事实,那时水的确一直流到了广储门外。现在广储门外已看不见水了。
从扬州到上海后,立即出发往香港去。这长途旅程的最后一站,倒是很容易走。上海、香港间有直达的船,也有从上海往欧美去的大邮船在香港停靠。当时的香港,经济并不那么繁荣,从内地去的人很少。船靠香港码头时,提了行李就可以上岸,不需要签证或其他任何手续。
在我绕了这样一个大圈子才到达香港的时候,邹韬奋和其他朋友已经差不多完成了出版《大众生活》杂志的筹备工作。以后这个杂志就以韬奋和我及其他四个朋友的名义组成编委会公开出版了。但是好景不长,到了这一年的12月初。日本发动太平洋战争,香港又陷入炮火中。我们必须离开香港。那是另一次旅行,就不在这里说了。
一九九七年九月十日
附记:本文中的诗均录自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10月出版的《胡诗存》再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