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5期


罗家伦与五四运动

作者:罗久芳




  “莫迟疑,也莫徘徊,前进罢,情愿做轮轨间的肉泥……却不愿死在比你我更可怜,你我还不如者的手里。”
  1919年3、4月间,中国在巴黎和会中受到日本压迫,处境危急时,北大学生曾集会捐款,打电报要求本国代表不可让步。5月初,外交消息一天比一天恶劣,蔡校长每日召见学生代表,向他们讲述情况。父亲和新潮社、国民社主要成员准备俟机行动,只因不愿给北大和校长造成冲击,乃商定在“五七”国耻日联合市民游行抗议。但5月3日蔡校长听到北洋政府同意和约中山东条款的消息,立即通知了父亲、段锡朋、傅斯年、康白情等人。当天深夜,北京各校学生开会,一致决定第二天走上街头。父亲的任务包括连夜购买写标语的白布,联络各校学生,起草宣言,向各国驻华使馆交备忘录,以及事后向各报馆解释事件的原委等。可惜那天拍下的照片不多,只有一张可以确切认出父亲的面貌,拿着白布旗子走在北大行列的前排。
  五四当天散发的几万份《北京学界全体宣言》是父亲起草的。二十多年后,他在《黑云暴雨到明霞》一文中谈到撰写宣言的经过说:“民国八年五月四日上午十点钟,我方从城外高等师范学校回到汉花园北京大学新潮社,同学狄福鼎(君武)推门进来,说是今天的运动,不可没有宣言,北京八校同学推北大起草,北大同学命我执笔。我见时间迫促,不容推辞,乃站着靠在一张长桌旁边,写成此文,交君武立送李辛白先生所办的老百姓印刷所印刷五万张;结果到下午一时,只印成二万张分散。此文虽然由我执笔,但是写时所凝结的却是大家的愿望和热情。这是五四那天惟一的印刷品。”宣言只有一百多字,用的是极简洁的白话文,不仅反映了文学革命的功效,也被公认为代表了青年知识分子的精神。
  五四以后,父亲一方面努力营救被捕的同学,一方面又想补救蔡校长呈辞离京所带给北大的冲击。同学们组织代表团到天津寻找校长下落,父亲也是团员之一。随后教育界的风波日渐扩大,5月中傅增湘因支持蔡元培而辞职。接着北京学生再度罢课,并公开向政府提出外交及教育政策方面的要求。5月底各地学生代表在上海召开全国学生联合会,策划另一次全国性的抗争。6月3日,北京学生开始在街头宣传抗日,被军警拘捕的人数逐日增多。6月4日,父亲冒着危险把消息拍电报到上海,导致了全国大城市商人大罢市。不久学生便被释放,段内阁改组并罢免了亲日官员曹汝霖、陆征祥和章宗祥,拒签巴黎和约。到此为止,学生虽已达到了目的,但安福系政府仍然施出各种手段,阻挠蔡元培返校。9月初,北大学生又通电全国,要求校长回任。开学前,蔡校长终于毅然北返。到杭州迎接他的学生代表,便是罗家伦。
  父亲首次描述这一年中一连串事件的前因后果,是1931年的一次口述,由他的学生马星野笔记,1989年“五四”七十周年时才公开发表(即前引《蔡元培时代的北京大学与五四运动》一文)。这是一篇未经润色,朴实而详委的回忆。学生们的热情、奋勇和忘我精神,栩栩如生地跃然纸上。这些初出茅庐的活动分子,当时处于险恶的境地,心中究竟是什么滋味?这在1920年父亲写的一首白话诗《往前门车站送楚僧(即许德珩)赴法》中有真切的描述:
  烁亮的电灯底下,
   映着几道闪闪的刀光;
  颤巍巍的重门,
   对着一片阴凄凄的团场;
  楚僧!这是什么地方?
  五四以后的一夜,
   你在门里,我在场中;
  六三以前的一夜,
   我进门去,你在场中;——
   这都是昏黑的晚上。
  可怕的矮树,供我们藏身;
   可怜的带刀人,做我们的侍卫,——
   那是什么景况?
  楚僧!我们今夜相别!
  车站的汽灯,
   夺去了地上一圈圈朦胧的月影;
  可恨的汽笛儿,声声催人离别。
  你握着我的手,
   我握着你的手,
   却没有半句话说……
  1919年10月父亲接任《新潮》主编,重新为撰稿和出版忙碌。年底又加入了校长和教授们联名发起的“工读互助团”,“帮助北京的青年,实行半工半读主义”。1920年2月4日起,北京学生为了支援天津学生反对直接与日本交涉山东问题的行动,又连日举行演讲、游行,遭到军警逮捕。父亲住的学生公寓受到警察搜索,并点名抓人。幸好他一时机智得以潜逃,连夜与张国焘南下,代表北大学生参加了在上海举行的全国学生联合会大会。多年后他在一篇《有关张国焘的两件回忆》文中,叙及了二人清晨溜出永定门,沿铁轨走到丰台才搭上火车的经历。1924年父亲在德国留学时,听到张国焘入狱的消息后,曾作了另一首满怀深情的新诗《追忆出亡的一夜》 :
  狱门也不过是这样:
   漆黑的深洞,
   瞰着奇鬼似的古树。
  城楼挂着残月,
   疏星阴凄凄的失了光亮。
  风尘的本色那怕人看,
   只为什把黑氅围着;
   分明有话,却呆呆瞪着不响。
  许久后从戍所露出灯火,
   再移时听得开门的锁钥,
   哑笨地带点铿锵。
  ☆ ☆ ☆
  就刑也不过是这样:
   拂晓的浓雾不许辨人,
   只听得喇喇的鞭音,
   带出马嘶人响。
  嘘嘘的赶着路,
   想不到在车上一霎眼就渡过的铁桥,
   现在偏有这长!
  伴侣!莫迟疑,也莫徘徊,
   前进罢,
  情愿做轮轨间的肉泥,
   或葬入浮着悬冰的深水;
  却不愿死在比你我更可怜,
   你我还不如者的手里。
  父亲在这个时期那充沛的精力,炽热的感情,蓬松的头发,沙哑的嗓音,给很多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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