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5期
关于苏俄文学与中国的对话
作者:李辉 蓝英年
李:苏联解体之后,目前俄罗斯文化界对历史是如何反思的?知识分子是侧重总结个人的教训,还是回避?
蓝:苏联解体后,苏联知识分子对十月革命后的七十年历史反思得相当深刻。几乎对重大历史事件和人物都进行了反思。对十月革命本身也有不少反思。不少人认为俄国陷入今天的困境是历史造成的。他们说俄国粮食产量最高的一年是1914年。一战和内战严重毁坏了俄国经济。农业集体化的一些做法彻底摧毁了俄国农业。征粮队是抢粮队,把农民赖以活命的粮食通通征走,农民不是逃亡便是饿死。赫鲁晓夫回忆录中谈到,那时一列火车从波尔塔瓦到基辅沿途收集尸体,竟收集了一列车。
但是,当年的打手和告密者反思自己罪行的很少,也许他们的良心已经泯灭。其实告密并非个人品质的问题,是体制的产物。从小就向儿童灌输揭发敌人的思想,揭发老子的少先队员帕夫利克·莫罗佐夫被斯大林树为榜样,到处为他树碑立传。当时苏联人为了保护自己不得不告密,告密形成风气,不认为不好。当然,在很多人内心深处仍鄙视告密。
李:在斯大林时代,苏联作家是不是还有相当一些人保持了清醒头脑?像你前面说的高尔基也好,索尔仁尼琴、爱伦堡,包括法捷耶夫,都可以看作不同类型的人。潜流文学中的作家情况可能好一些,主流作家呢?
蓝:主流文学的一些作家也有清醒认识。特瓦尔多夫斯基以后就再也不提《春草国》了,这部作品是歌颂农业集体化的,如果他不写,就会像他哥哥一样,被打成富农,送到西伯利亚去了。但他后来很后悔,他是农民出身的,知道什么是集体化。他以后的作品一篇比一篇厉害,后来发表《山外青山天外天》,记述他到远东的访问,已经开始了对斯大林的批判。包括西蒙诺夫,思想也很活跃,反映了不少问题。他曾经写过一个电影脚本《一百个日日夜夜》(不是小说《日日夜夜》),一直就发表不了。他写朱可夫,写朱怎么英勇打仗,战争是朱指挥的,而不是斯大林。当然那个时代作家也有时代特点,他们没有不捧斯大林的,连曼德尔施塔姆也写过赞美斯大林的诗,想不到吧?他不属于主流文学,对当时的情形看得也很清醒。这样的作家很多,他们已经开始反思斯大林给国家造成的灾害了。有的作品甚至是在大清洗后写的。我记得女作家利季娅·楚科夫斯卡娅的短篇小说《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写于1939年。小说情节简单,但把大清洗的惨状、人人自危的气氛都表现出来了。如你能介绍发表,我就把它译出来。只可惜篇幅太短,成不了一本书。作家对斯大林看法的变化不完全一样。大多数从崇拜到否定,也有矢志忠诚的,如潘菲洛夫。也有一贯敌视的,如布宁。也有跑出去又回来的,如库普林。
李:俄罗斯的知识分子非常了不起,比中国人深刻,个性强,能够坚持自己的东西。
蓝:中国传统是东方式的管治,动辄得咎,并尽量侮辱你人格。苏联动不动就枪决,倒也干脆利落,不搞大批判,不斗你。我们的思想批判太厉害了,你没经历过。大家集中攻击一个人。我第一次在人民大学受批判是1951年,那时还是团干部,非常进步。人大上《联共(布)党史》课,老师拿着讲义念,念一句学生记一句,一堂课下来手都累酸了。不少同学有意见,我就向系里反映,与其这样,还不如印出来发给大家看呢!就被批判了,我真不知道错在什么地方。人只要稍有些个性,就一定被磨平。稍有点自己的看法,就一定挨批判。怎么还谈得到坚持自己的看法?毛主席一个人都替大家想了。
李:由此,我就想到中国的知识分子在自省意识上与苏联相比还是有差距的。巴金的觉醒也是在“文革”之后,而苏联在那么高压下,还产生了索尔仁尼琴等人,产生了所谓的潜流文学。就是法捷耶夫,他一方面是传声筒,是总管,另一方面也对斯大林有一个清醒的认识。而大部分中国作家在毛泽东去世之前思想认识并不清楚。这是不是两国知识分子在认识问题的深度上有差别?
蓝:苏联作家接触西方的东西还是多,而中国建国以后接触的就极少;尽管苏联很专制,可是自由民主的传统还没有完全中断。中国没有自由民主的传统,五四传统也没有很好地继承下来。中国人脑子里装得最多的是封建主义,习惯于盲从,不习惯于思考。
李:从十二月党人开始,俄国知识分子有个好的传统,对自己的地位有优越感。中国在五四时期还强调个人的独立性,后来就是接受改造了。苏俄知识分子与中国知识分子的区别还是比较明显的。
蓝:苏联也有一批打棍子的,其中最著名的是柯切托夫、索夫罗诺夫和格里巴乔夫,赫鲁晓夫称他们三个为冲锋枪手,专门打人。柯切托夫就是写《叶尔绍夫兄弟》的那一位。谁触犯了他们的同伙,他们就在《文学报》上发表严厉抨击的文章。当时以《十月》为一伙,以《新世界》为另一伙,两伙人斗争得非常激烈。而在那舆论一律年代的中国,所有杂志都乖乖地听上级的话,面貌也都大同小异。恐怕没有一家杂志的编辑敢同主管部门争论、吵架,坚持发表自己看中的作品,而这些在六七十年代几乎成了苏联《新世界》的家常便饭。
李:斯大林时代还允许这种正统知识分子与自由知识分子的冲突?
蓝:斯大林时代没有,是从赫鲁晓夫时代开始的。他们的思想倾向区别很大,如《不仅是为了面包》和《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就是在《新世界》上发表的,《十月》上发表的都是拥护现行政策的正统作品。当然,《新世界》也发表吹斯大林的文章,不过发表暴露现实的作品更多。这两派对立得很厉害,见面不打招呼。有一个作家,见到特瓦尔多夫斯基说,别老说我是《十月》的人,我不是,我跟他们已经一刀两断了。特瓦尔多夫斯基说,那好,欢迎到我家去作客。
李:看来,在高压时代,苏联的一些作家还是有自己的看法的。中国的作家组织形式基本上是参照苏联模式,你认为在苏联历史上这样的方式起着什么样的作用呢?
蓝:作协的形式有利于斯大林亲自控制文化界。换句话说,斯大林为控制文化界才成立各种协会,其中作协最大。作协不仅掌握作者的创作命运,还有生杀予夺之权。《文学报》一篇文章可以让一个作家永远沉默。作协总书记一个条子便可把一个作家送进劳改营。苏联作协不是一个创作群体,而是执行斯大林等人指令的衙门。日丹诺夫看上了小说《金星英雄》,作协便给作者巴巴耶夫斯基颁发斯大林奖。斯大林指定他当最高苏维埃代表,法捷耶夫赶紧补报名单。巴巴耶夫斯基俨然成了与萧洛霍夫、爱伦堡和法捷耶夫平起平坐的大作家。中国作协的自主权好像大一些,如划右派的权力中央便下放给作协了。丁玲、陈企霞和冯雪峰等人便是在周扬家里被划成右派分子的。当然,如果把“文革”前的作协想象成作家喝茶聊天,随意交流创作经验的地方,也未免太天真了。
李:回过头来看,七十年代苏联文学中真正有价值的,是不是还是潜流文学?
蓝:一些主流作家,像伊萨科夫斯基、特瓦尔多夫斯基也是有价值的。潜流文学当然有价值,很多书写十月革命,写得非常真实。有两本书值得注意:一本是布宁写的《可诅咒的日子》,另一本是吉皮乌斯写的《黑色笔记》。这两个人当时都在国内,还没走呢,他们记录了十月革命后最初日子的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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