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7期
跨越半个世纪半个地球的友谊
作者:张彦
为了尽一切可能争取和平和揭露发动内战的阴谋,1945年8月,毛泽东不顾个人安危,亲自来到当时的陪都,与蒋介石进行著名的“重庆谈判”。这时候,正准备退伍回国的海曼·贝尔和杰克·艾德尔曼也来到了重庆。他们多么希望在离开中国之前能见一见向往已久的来自解放区的代表。为了满足他们这个愿望,我们设法与有关方面取得联系,请求予以协助。因此,当他们来到重庆中共办事处时,喜出望外,出面接见他们的竟是久已闻名世界的周恩来,而且是那样的热情和亲切,使他们毫无拘束,可以侃侃而谈,提出任何他们想提的问题。
这三个美国兵早就听说毛泽东喜欢吸烟,特地留下了从军营领来的美国香烟,想借此表示他们对这个领导中国革命的伟大人物的一点敬意。大大出乎他们的意外,几天以后,突然得到通知,毛泽东主席邀请他们去共进晚餐。这使他们欣喜若狂,都努力地琢磨着这个邀请所包含的意义。贝尔四十年后回忆这件事时,曾经这样写道:“我们怀着极其兴奋的心情,期待着那一顿晚餐。他是在中国历史上如此伟大的人物,一个整天忙于世界历史上重大事件的人物,而他却愿意抽出时间来会见三个极其普通的美国士兵。那是因为,在他的心目中,中美人民的友谊同样是十分重要的。”
这个具有历史意义的晚餐,是在郊外红岩村的中共办事处举行的。在回忆这段往事的时候,贝尔说:“那天下午的情景,至今依然历历在目。……当大家围着大圆餐桌坐下来以后,毛对我们每一个都很感兴趣,仔细地听着我们说的每一句话。他问起我们的生活方式、我们的家庭以及我们对战后生活有什么打算。他不会说英语,但他在听(龚澎)中文翻译时总是两眼看着我们。通过翻译,我们谈到战争的意义,世界和平的重要性,还有中美人民的友谊。”
杰克·艾德尔曼也终身难忘:“我站在这样一个伟大人物面前,不免有点敬畏的感觉。他比大多数中国人要高得多,有一种大将风度。他对我们以及我们对美国人民如何看待中国革命所作的估计最感兴趣。我们将攒起的两条从军营领的美国香烟送给了毛,因为我们早已听说他嗜好吸烟。他为此还开玩笑说:陪他从延安飞到重庆的美国大使赫尔利,还只不过送给他两包烟!
“几年以后,我听说在毛泽东所写的《关于重庆谈判》一文中,有下面这几句话,涉及到的显然就是我们这几个美国士兵:‘我这次在重庆,就深深地感到广大的人民热烈地支持我们,他们不满意国民党政府,把希望寄托在我们方面。我又看到许多外国人,其中也有美国人,对我们很同情。’所以,我们也算小小不言地触及了历史上最伟大的革命之一。”
在那次晚餐席上,谈笑风生的毛泽东给这三个美国青年留下的最深刻印象就是:他要求他们回国后把自己在中国所见到的一切如实地告诉美国人民。他认为,美国人与中国人有许多共同之处,一定会建立起伟大的友谊。饭后,他还和客人一起在芭蕉树前合影留念。当时谁也不会想到,这张照片后来竟成了象征中美人民友谊的历史文物。
此后中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美国政府支持的蒋介石政权终于被赶出了大陆,逃往台湾岛。美国当时的国务卿艾奇逊也不得不公开承认:“中国内战不祥的结局超出美国政府控制的能力,这是不幸的事,却也是不可避免的……。”从此以后,中美关系进入了一个完全敌对的新阶段。我们和海曼、贝尔这些美国朋友之间的联系,自然也随之中断了,一断就是三十年。但是,这并没有能够切断我们彼此之间的深切怀念。
在这风雨交加的三十年中,位于太平洋两岸的中美两国都发生过政治灾难,我们和我们的美国朋友都未能幸免。
五十年代,“麦卡锡主义”白色恐怖笼罩美国,进步势力普遍遭到打击。我们的美国朋友们,几乎无例外地都因为对新中国保持友好感情而不同程度遭了殃。有的还上了FBI(联邦调查局)的“黑名单”,连找职业也发生困难。贝尔不得不把与毛主席的合影以及其他在中国的照片埋在地下隐蔽起来,以至这些照片至今也留下了阴湿的黄色斑迹。然而,这些打击并没有丝毫动摇他们对新中国的向往,也未能阻止他们积极投入支持美中人民友好的活动。他们当中,不少人加入了五六十年代活跃于美国的进步组织“远东民主政策委员会”,反对美国对亚洲实行的侵略政策。到了七十年代,他们都成为人民团体“美中人民友好协会”的积极分子,为争取美中关系正常化而奔走呼吁。
到了“文化大革命”时期,中国的“麦卡锡们”——“四人帮”横行霸道的时候,这一幕在中国政治舞台上也上演了。我们这些曾经与美国朋友有过密切来往的人,都为此吃尽了苦头,几乎无一幸免。我们的“罪状”自然是一顶大帽子:“里通外国”,甚至“国际间谍”。
美国朋友来华“寻根”
1972年尼克松总统访华以后,中美关系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阶段。趁两国民间交往有所松动的势头,我们的美国朋友开始了他们的“寻根”活动。就在那年的年底,理查德·帕斯特战后首次重新踏上中国的土地,强烈地期望着能与中国旧友重逢。遗憾的是,他虽然乘兴而来,却不能不败兴而归。因为,我们已经失去联系那么多年,而且他只有我们的英文化名,又无地址,从何处找起?何况那时候,我们这些人,不是还蹲在“牛棚”甚至“牢房”里写“检查”,就是在干校“劳动改造”,即使他们真的找上门来,谁又能出面接待呢?!但他并没有死心。随后,他在纽约“美中友协”刊物上发表了一篇文章《战争时代的美中友谊故事》,首次公布了美国大兵与中国大学生之间的一段乱世情谊,还刊出了我们当年在昆明的合影照片。一个偶然的机会,这本刊物传到了我的手里。谢天谢地,我们终于有了那些美国朋友的下落了。可是,在那种日子里,我除了将喜悦和兴奋深深地藏在心里,还能做什么呢?
美国友人的再次“寻根”之举,是在1976年夏天。这时候,“文化大革命”已接近尾声,然而斗争却更加激烈。以海曼和贝尔以及他们的家属为主要成员的“美国第二次世界大战退伍军人访华代表团”,兴致勃勃地重新来到阔别三十一年的中国。他们多么希望能见到我们这些中国老朋友啊,但是上哪儿去找呢?于是,贝尔和海曼手捧着一本贴满了当年照片的相册,像上麦加朝圣似地重访了昆明、重庆……走到哪问到哪,四处向人打听。可是,直到他们在中国的最后一站上海,才算找到了当年唯一使用中文姓名的李储文。但是,他当时正在“受审查”,还没有“解放”,又怎能接待外宾呢?幸运的是,当时主管旅游的岳岱衡同志思想开明,大胆地批准了这一特殊的会见,由李储文与夫人章润出面,在和平饭店设宴招待美国老朋友。
然而,在“文革”中从思维到行动都压抑着每一个中国人的那种“政治氛围”下,李储文夫妇虽在内心里激动万分,却不能不强压着自己的感情,只能在宴会上作一般性的交谈,未能和他们畅所欲言。海曼领着他已经二十出头的女儿走到主人跟前,十分激动地对她说:“就是这些中国朋友,改变了你爸爸一生的道路!”深受感动的李储文夫妇,这时多么想把早已在脑海里汹涌激荡的千言万语一股脑都倾诉出来啊!但是,他们没有,只是以微笑和紧紧的握手来表达自己内心深处的激情。以至贝尔和海曼最后不得不带着他们难以理解的困惑,离开了上海。
在这次整个访华过程中,他们最大的快慰应该说是在重庆红岩革命纪念馆的意外发现:那里墙上挂的竟是他们三十一年前与毛泽东主席的那张具有历史意义的合影!对于当时的惊喜和兴奋,贝尔四十年后仍然记忆犹新:“那是七月的一个炎热的下午,我突然看见了墙壁上的那张放大的照片,因为时间悠久已经变黄了,但人的神情笑貌依然如故。我连忙跑出去喊我们同来的人都赶快来看,大家都惊喜万分。我问讲解员:是什么时候开始悬挂这张照片的?回答是:这里自1958年起就作为革命纪念馆对外开放了。那不正是冷战时期吗!这实在难以让美国人想象,即使在那时,中国人依然如此重视与我国人民之间的友好接触。”
为中美人民友好而献身
与我直接相关的这个漫长的历史画卷,一幕幕重现到此时,我眼前的那盆郁金香显得更加鲜艳夺目,脉脉含情,我是多么想马上见到这些阔别多年的美国老朋友啊!于是我拿起电话,立刻接通了纽约的海曼。他一听是我的声音,高兴得叫了起来:“我们马上就来看你。从纽约到华盛顿,,每小时有一班飞机,上了飞机才买票,就像乘公共汽车那样简便。”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这一历史时刻终于来到了。历经那么多极不平常的岁月,我们终于又要见面了。而且,这次重逢的地点,是中华人民共和国驻美利坚合众国的大使馆里,五星红旗在上空迎风飘扬。这是多么巨大的历史演变!相距还有十几步远,我们都已经举起双臂了。虽然都已由翩翩少年变成了两鬓斑白,但彼此一点也没有陌生的感觉。昆明的交往,仿佛不过是昨天的事。三十余年的分隔,刹时化为乌有。我们紧紧地拥抱,谁也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用湿润的眼睛相互仔细地打量着。
在四壁都是中国古画的使馆客厅里坐下来以后,我们不约而同都产生一种困惑:三十多年的事,从何说起呢?积了那么多想说的话,今天又怎么能说得完呢?最后,大家终于意识到,在我们的友谊史上,从今天起开始了新的一章,今天只是今后无数次谈话的一个开端。
在这之后的二十年里,我与美国的这段奇缘,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又续下去了,而且越续越深。在当驻美记者的两年里,我几乎跑遍了大半个美国,结交了三教九流,采访了总统大选的全过程,住在黑人家里听他们倾诉世世代代的甘苦辛酸。在我结交的美国友人中,有不少已成为莫逆之交。和这些有识之士,我们彼此能够推心置腹交换意见。在我应邀去美国匹茨堡大学讲学的一年半里,我有机会生活在美国老百姓之中,对美国人的生活方式、为人处世有了较亲切的了解。对于一个美国小城市的发展和管理,也有了直接的观察。近些年来,我每次的赴美探亲访友,实际上也都是一次小小的社会调查。即使我身在国内,也从未停止过对美国事物发展的跟踪了解,写作的内容也相当一部分涉及美国。
我深深感到,中美人民之间似乎有一种缘分。尽管两国在政治上时常出现分歧,特别是美国在冷战后时代霸权主义的恶性发展,更是咄咄逼人。但是,两国人民彼此始终存在着相互向往和友好的感情,彼此很容易沟通。越来越多的人都已意识到,我们两国在各方面的合作,对于彼此以及世界和平,有多么重要。因此,我始终有志于充当促进中美人民之间相互了解和友好的马前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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