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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小平政治生涯的第三次低谷

作者:张 化




  10月中旬,当毛泽东把邓小平转呈的刘冰等人的信给毛远新看时,毛远新当即为迟群辩护,理由是迟群“在执行主席的教育革命路线上是比较坚决的,十个指头七个还是好的”。没隔几天,清华大学人事处负责人就在迟群指使下,于10月25日给毛泽东写信,状告周荣鑫“千方百计地要否定科教组几年来的工作”,“已在全国特别是教育战线产生了很坏的影响”,还想把迟群“从政治上搞臭,组织上搞倒,把他从教育部门领导班子中赶出去”。也在10月,王洪文与上海市革委会负责人和文化部刘庆棠等人密谈说:“要密切注意清华、北大动向,那里有大事。”要“振奋精神,准备斗争”。同月,王洪文还授意上海市民兵指挥部炮制了一个将人武部、民兵指挥部、人防办公室、复员退伍军人办公室“四合并”的方案。
  11月2日,毛远新又向毛泽东作了一次很有分量的汇报。他说:今年以来,在省里工作感觉到一股风,主要是对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怎么看?主流,支流,十个指头,三七还是倒三七,肯定还是否定。刘少奇的路线还需不需要继续批,似乎不大提了。工业现在主要强调加强企业管理、规章制度,但工交战线主要矛盾是什么?担心弄不好又回到文化革命以前。似乎主要矛盾是不敢抓生产,所以唯生产力论也不能批判了。农业、财贸战线也有类似问题。教育革命主流、成绩是什么?主席关于教育革命的一系列指示现在还对不对?朝阳农学院的路子对不对?工人阶级永远占领上层建筑领域对不对?文艺革命,主流、支流是什么?文化革命批判了十七年中各条战线的修正主义路线,还应不应该坚持下去?文化革命以来的一些社会主义新生事物还应不应该热情支持?强调要选有经验的、敢管的、不怕被打倒的人担负重要工作,提法是否全面?主席讲的三条还讲不讲,第一条就是搞马列还是搞修正主义,还应不应强调?他还说:“一些同志到一起总是议论文化大革命的阴暗面,发牢骚,有的把文化大革命看成一场灾难似的”;“我很注意小平同志的讲话,我感到一个问题,他很少讲文化大革命的成绩,很少提批刘少奇的修正主义路线,不提文化革命以来一些社会主义新生事物,比如教育革命、文艺革命、老中青三结合。今年以来,没有听他讲过怎样学习理论,怎样批《水浒》,怎样批修正主义”。
  毛远新在汇报中抓住的这些特点,恰恰反映了全面整顿在特定历史环境中迂回曲折的表现特点,真的是“点”到了要害,触到了毛泽东内心的敏感点。毛泽东动摇了对邓小平的信任。他听取毛远新汇报时说:“有两种态度:一是对文化大革命不满意。二是要算帐,算文化大革命的帐。”
  现在回顾,1975年9月底至11月初,对整顿能否进行下去是非常关键的一个阶段,也是毛泽东静观、权衡、态度微妙的阶段。在以邓小平为代表的一方与以“四人帮”为代表的另一方之间,何者能胜?最终取决于毛泽东的裁决。而毛泽东的裁决倒向哪一方,则取决于对“文化大革命”的态度。从政治斗争的全局来看,整顿出现悲剧性的结局,在9月底至11月初已经孕育。刘冰等人写于10月13日的信,不过是一个引爆的导火线而已。
  当然,最能说明整顿之所以出现悲剧性结局的,还是毛泽东在1975年10月下旬到年底的几次谈话。11月2日,当毛远新向他汇报情况时,他说:什么“三项指示为纲”,安定团结不是不要阶级斗争,阶级斗争是纲,其余都是目。并说:“文化大革命是干什么的?是阶级斗争嘛。”旧的资产阶级不是还存在吗?大量的小资产阶级不是大家都看见了吗?大量未改造好的知识分子不是都在么?小生产的影响,贪污腐化、投机倒把不是到处都有吗?刘、林等反党集团不是令人惊心动魄吗?他说邓小平“这个人是不抓阶级斗争的,历来不提这个纲。还是‘白猫、黑猫’啊”。毛泽东的这些话,清楚地表明了他发动“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的根本原因。
  与毛泽东发动“文化大革命”时的认识相比较,此时,他把产生修正主义的根源进一步延伸、扩大了。他认为,一些老同志对“文化大革命”不满,是因为“思想还停止在资产阶级民主革命阶段,对社会主义不理解,有抵触,甚至反对”,“做了大官了,要保护大官们的利益。他们有了好房子,有汽车,薪水高,还有服务员,比资本家还厉害”。“搞社会主义革命,不知道资产阶级在哪里,就在共产党内,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走资派还在走。”
  1975年岁末最后一天,12月31日,毛泽东会见美国前总统尼克松的女儿朱莉和女婿戴维·艾森豪威尔。谈到中国的变化时,毛泽东说:我们这里有阶级斗争,在人民内部也有斗争,共产党内部也有斗争。不斗争就不能进步,就不能和平。八亿人口,不斗行吗?这是毛泽东晚年把阶级斗争扩大化、绝对化的一次有代表性的谈话。虽然,把阶级斗争当作社会进步的动力,这一认识在毛泽东的思想上存在已久,但在经历了1975年的整顿后,发展得似乎更加极端。在一个八亿人口的大国,在共产党已经执政20多年的情况下,还把“斗”当作解决“八亿人口”基本问题的有效方式,这就从根本上否定了新中国建立后党和人民艰苦奋斗、奋发图强、取得巨大建设成就的民族精神,反映出共产党执政20多年后仍在延续的“革命党”的思维方式。
  谈到整顿的悲剧性结局时,还有一种看法,就是认为邓小平没有看出毛泽东在政治上对他的戒心,主政后不知道戒急用忍,而是急于事功,结果导致了政治上的“大翻车”。从现有的材料看,邓小平在当年对形势的估计的确比较乐观,没有料到毛泽东的思想会出现反复,形势很快会发生逆转。不过,值得探讨的是,导致1975年邓小平在政治上“大翻车”的根本原因是什么?是邓小平的急于事功?还是其他原因?从邓小平领导整顿的过程来看,有一点应该注意,这就是既然整顿已经从经济、军队、科技、文教等领域开展起来,饱受动乱之苦的广大干部群众已经投入到整顿之中,要想放缓、刹车,恐怕不大容易,这不是个人“戒急用忍”所能完全控制住的。这一点与1972年周恩来领导批判极左思潮的发展过程,具有同样特点。
  从总体上看,导致1975年邓小平在政治上“翻车”的原因,既不在于刘冰等人写了一封反映问题的信,也不在于邓小平没有戒急用忍,根本的原因在于1975年的历史环境。1975年,持续九年的“文化大革命”已经使党内的“左”倾错误发展到极端,中国社会看不到光明的前景和希望。邓小平进行整顿,是想改弦易辙,把党和国家的工作转入经济建设轨道。而这样的努力,根本无法在1975年的历史环境中进行下去。仍在党内占据主导地位的“左”倾错误、高度集中的领导体制、个人崇拜和个人专断的影响,以“四人帮”为代表的极左势力的存在……具有这些时代特征的历史环境,将邓小平领导的整顿压缩到有限的范围之内,整顿很难最终扭转局面,取得成功。在这种历史环境中,试图通过整顿,把党和国家工作转入经济建设轨道的努力,是注定要以悲剧的形式中断的。
  当然,在这一悲剧性结局形成的过程中,在毛泽东逐渐对邓小平失去信任时,他对邓小平这位得力的党和国家领导人,在处理上还是留有余地的。一开始,他并不想立即批判邓小平,而是采取帮助的态度。11月2日,他指示毛远新:找邓小平、汪东兴、陈锡联、李先念、纪登奎、华国锋到我这里谈一下,你当面讲,不要吞吞吐吐,开门见山,把意见全讲出来。毛泽东想让邓小平接受毛远新的意见,作个自我批评。他不想让跟邓小平冰炭不容的“四人帮”插手此事,不安排他们参加政治局会议,并叮嘱毛远新不要把政治局内部正在发生的事情告诉江青。他真心希望邓小平接受意见,作个自我批评,把目前的政治格局维持下去。毛泽东当时的身体状况,已使他不愿意立刻打破精心安排好的政治格局,再进行一次重组了。
  但是,邓小平在政治局会议上与毛远新发生的“争论”却表明,邓小平与“四人帮”之间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在11月2日晚的政治局会议上,当毛远新按照毛泽东指示作了“开门见山”的发言后,邓小平驳斥了毛远新对当前形势的描述。他说:按你的描述,中央整个是执行了修正主义路线,而且是在所有领域里都没有执行毛主席的路线,这个问题可要再考虑考虑,说毛主席为首的中央搞了个修正主义路线,这个话不好说。他对自己的主要工作作了简略回顾,说:我是从今年3月九号文件后开始抓工作的(这是邓小平当时的说法。现在看,整顿实际上开始于1975年1月。——作者注),主持中央工作是7月。从九号文件以后是什么路线,我主持中央工作三个多月是什么路线,可以考虑嘛,上我的账,要从九号文件开始算起。从九号文件以后,全国的形势是好一点,还是坏一点,这可以想想嘛。对九号文件以后的评价,远新同志的看法是不同的。是好是坏实践可以证明。最后,他申明:“昨天(1日)晚上,我问了主席,这一段工作的方针政策是怎样?主席说对。”邓小平表现出的强硬态度,最终打破了毛泽东的希望,使他精心安排的政治格局已经难于实现。
  怎样认识邓小平此时表现的强硬态度?有人将之归于“邓小平耿介的个性”。个性耿介,固然是邓小平的特点,但是,作为具有几十年丰富经验的政治家,邓小平并非遇事缺乏灵活性,凡事拒绝妥协,或没有过妥协。关键要看,向谁妥协?在哪些问题上妥协?作为追随毛泽东革命几十年的老部下,邓小平以及他们那一代人对毛泽东的折服和敬重,是与几十年革命生涯的理想和对党的信念联系在一起的。“文化大革命”发动后,他们虽然对毛泽东的做法持有异议,但对毛泽东的敬重并未改变。基于这种几十年形成的发自内心的情感,要邓小平接受毛泽东的意见,在1972年检查“错误”,甚至在1973年11月批判周恩来的政治局会议上作批评发言,都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要邓小平接受毛远新的意见,与江青、张春桥、姚文元、王洪文这些“踩着别人的肩膀上台”的人冰释前嫌,“团结合作”,却是难以做到的。
  不应忽视的还有,11月2日晚,邓小平在政治局会议上说的那一番充满自信的话——是好是坏实践可以证明。话极简练,但邓小平在整顿中已经看到的国家发展的希望,以及对此具有的坚定信念,却表达得再明确不过了。自“文化大革命”造成“天下大乱”的局面后,几次纠“左”,几经反复,每一次反击“右倾回潮”、反对“复辟”的运动,都引起更加严重的社会动乱,这场运动已经走到了尽头,除了改弦更张,再无路可走。在中国政治舞台上有过“两落两起”经历的邓小平,已经洞悉“文化大革命”的发展前景。他在江西三年下放实践中的思考、他大刀阔斧进行整顿的措施,以及要“横下一条心,不怕被打倒”的信念,此时已坚定而不可动摇。这与“文化大革命”发动时,处于被动状态的邓小平,想紧跟又跟不上,不得不一次次作检讨的状况相比较,与几年前对于许多问题有所认识,但认识还不深透,因而保证“永不翻案”的状况相比较,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
  因此,整顿受挫后,邓小平的不让步,原因恐怕不止于个性。邓小平的不让步,实际上是在毛泽东病情加重的情况下,坚定地表示出拒绝承认“错误”,不向“四人帮”妥协,不与“四人帮”合作,不把毛泽东精心安排的政治“平衡”保持下去的态度。
  邓小平的这种态度,在形势逆转后愈加充分地表现出来。11月10日,胡乔木在形势紧张的情况下,向邓小平提议,政研室今后要吸收“革命造反派”参加领导。邓小平摇头说:不要!只要吸收年轻一点的就行了。
  11月15日,邓小平在王洪文回京后,给毛泽东写信说:“现洪文同志已回,按例,从即日起,中央日常工作仍请洪文同志主持。近日召开的十七人会议,亦应请洪文同志主持。”
  11月20日,政治局根据毛泽东的意见开会,专门讨论对“文化大革命”的评价。会前,毛泽东提出由邓小平主持这次会议,希望中央作一个肯定“文化大革命”的决议,总的评价是“三七开,七分成绩,三分错误”。这一次,邓小平还是没有顺从毛泽东的心愿。他接过毛远新传达的毛泽东曾将重新工作的老干部比作“桃花源中人”的话茬,回答:由我主持写这个决议不适宜,我是桃花源中人,“不知有汉,何论魏晋”。(1976年,毛泽东讲过“有些老同志七、八年没管事了,许多事情不知道,桃花源中人,不知有汉,何论魏晋”。——作者注)
  一个月后,邓小平承认:最主要、最根本的,是对“文化大革命”的态度。“桃花源中人”,八年未工作,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思想认识问题。邓小平坦率承认的思想认识分歧,使他最终不得不与自己多年敬重、追随的领袖决裂了。这不是一般领袖与部下、多年战友的分手,而是在国家前途问题上两种政见的分道扬镳。
  1975年11月24日,中共中央在北京召开“打招呼”会议。参加会议的有130多位在党政军机关负责工作的老干部。会上宣读了毛泽东审阅批准的《打招呼的讲话要点》,正式提出“反击右倾翻案风”问题。文件在谈到刘冰等人的信后,又说:“清华大学出现的问题绝不是孤立的,是当前两个阶级、两条道路、两条路线斗争的反映。这是一股右倾翻案风”;“有些人总是对这次文化大革命不满意,总是要算文化大革命的账,总是要翻案”。11月26日,中共中央发出通知,将《打招呼的讲话要点》扩大传达到党政军各大单位负责人,要求在党委常委中传达讨论,正式向全国提出“反击右倾翻案风”的问题。
  1976年2月,邓小平不再主持中央日常工作,毛泽东让他“专管外事”。但在同时也保留了他的党籍。毛泽东的这一态度限制了江青等人把“批邓”升级的企图。1976年3月,“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在全国大规模展开。邓小平再一次受到公开批判,他的政治生涯又一次跌到低谷。这是他投身革命后第三次被错误地打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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