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1期


丁玲、陈明融合在一起的生命(续二)

作者:李向东




  很好地做完我们应做的事
  
  6月15日,丁玲抵达中共中央所在地河北省建屏县西柏坡村,在路途中遇见了毛主席。丁玲为这意外的喜悦而激动不已。毛主席也很高兴,说了许多鼓励丁玲的话,他对丁玲说:“历史是几十年来看的,不是几年来看的,要几十年才能看出一个人是发展,是停止,是倒退,是好,是坏。”丁玲明白他的意思,主席是在讲她在延安时为《三八节有感》的一点过失。毛主席还说:你是同人民有结合的,是以作家身份去参加世界妇女大会的,你是代表,代表中国人民。他还关心地问了丁玲搞土改的情形,还问到了陈明,并且告诉丁玲说:你已经在农村12年,可以够了,以后要转向城市,要转向工业,要学习工业,要写工业,写城市建设。他们一直谈到天快黑时,丁玲又坐汽车到了毛主席的家里,吃了晚饭。饭后,江青陪丁玲去找邓颖超,她又和周恩来邓颖超畅谈了几乎一个通宵。丁玲真是太幸福了,她生活在领袖的关怀爱护中间。
  第二天一早,丁玲起来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见到毛主席的情景告诉陈明,让他也一同分享。她在信中说:“伯夏呵!你看我多幸福呵!我第一个就做了他的客人,就听了他给我这样多的鼓励,想着柯仲平为见不到他而喝醉了酒骂人,我是多么的有了运气。我并且同他约好,以后我要找他时,就在他散步时来。他也高兴地答应了。”
  丁玲在西柏坡期间,还做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她把《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书稿,请胡乔木、艾思奇、陈伯达等几个人看了,希望能够得到他们的支持,以便尽快出版。几个人都在很短时间里读完了,对这部稿子给以较高的评价,一致认为写得不错,可以出版,最好赶在丁玲出国之前印出来,让她能带到国外去。正是由于这几位重要人物的支持,《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就印制出版了。
  6月24日下午,中国解放区妇女代表团从西柏坡出发了。25日凌晨到达石家庄,陈明事先得到消息,早就等候在那里了。他把丁玲接到市委。丁玲刚刚大病了一场,发高烧,拉痢疾,身体还很虚弱,但是一见到陈明,她什么病都好了,滔滔不绝地把这几天在西柏坡的见闻告诉给陈明,把几位重要人物对《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评价意见告诉给陈明。陈明心疼她,要她先睡一会,但是她怎么能睡得着?天亮以后,陈明又把蒋祖慧接来,这是一次小小的家庭聚会,是一次久别之后的重逢。短暂的重逢之后又将是一次漫长的分别。一家三口十分珍惜这难得的机会,度过了幸福的一天。吃过晚饭,代表团继续启程出发了。
  丁玲一路走,一路不停地给陈明写信。27日,丁玲致陈明信说:昨天我在车上想,我对伯夏有什么要求呢?好像不要求什么,只是他如何工作得有成绩,伯夏对我也是一样,只希望我能写东西,如何写好东西。假如我们两人工作都不好,在一起一定是住不下去的。我们一切的幸福都是建筑在这一点上的。我们这种关系非常牢固,很少卿卿我我,却朴素而结实,深沉而有力,这是我喜欢的作风。
  丁玲走后,陈明在石家庄和逯斐合作,以一个真实的案件为素材,写了一个揭露国民党特务罪恶的剧本《死里求生》。7月,陈明到正定县的华北联合大学,给文工团排演这部话剧,他给丁玲写信说:“你为我想得多,鼓励过我,我都记得。我愿意你回来时,我们彼此以成绩见面吧。”“我将抓紧时间工作、学习,让自己生活得更充实,望你放心。我精神准备我们小别一年。这个准备够吗?”丁玲给陈明写信说:“我希望你的剧本成功!好好地写!多住在工厂几天也行。不要求急,不要以为不能加工了。而且不必挂念我,你总要把成绩搞出来作为我回来的见面礼!”
  秋天,中央组织部调陈明去东北工作,10月初,陈明从石家庄动身。当时战争尚未结束,从华北去东北要绕道山东,走海路,路上花费时间较长。丁玲等得着急。10月底,她给陈明写信说:“我常常想,我们的关系的确是好的,因为我们完全建筑在事业上,我们一切的感情也不过为着彼此进步,有成绩,而且我们的确在这种相处中非常幸福。我觉得我们的关系比许多人都好,我是很满意的。多可惜呵!这次我们竟不能见着。”“我天天盼望你快来”, “我想要写工业还是东北好,我如果要留一时,我就希望你来,这是我的自私”。
  陈明抵达沈阳,已经是12月,当时东北局的主要机关都已经由哈尔滨迁至沈阳,他也就留在了沈阳。他的选择余地很大:张庚要他去搞戏剧,宣传部也想要他,张闻天则说要他去青委工作。但陈明还是想搞创作,他有一个想法,他在石家庄铁路局体验生活时,曾经接触过一些参加过“二七”大罢工的老铁路工人,从他们那里搜集了一些很好的材料,他一直想把这些珍贵的素材写进一部作品里边去,但是由于情况发生了变化,这项工作没能进行。来到东北,他始终惦记着这件事,想要完成这件事。丁玲回国后,也到了沈阳,陈明与她商量以后,得到她的支持,去了沈阳郊区的皇姑屯铁路机车厂,在那里体验生活,准备写剧本。
  1949年3月底,丁玲又一次要出国,参加中国代表团,去捷克斯洛伐克出席世界和平大会。她在哈尔滨启程前给陈明写信说:我希望你的剧本成功!好好地写!你总要把成绩搞出来作为我回来的见面礼!我们都会很好做完我们应做的事,而且不会因为相别和相思来影响生活。
  陈明对丁玲说:“我只希望在党的帮助和你的策励之下,多做点有意义的工作……”
  
  多福巷:短暂的欢乐
  
  1949年6月,丁玲到了北平,参加全国第一届文代大会筹备工作。本来她想开完文代会就回东北去写作,来北京开会时,连党的组织关系都没有带,东北局宣传部的领导同志都给她安排好了。但是会后,周扬恳切地挽留她,他说:我知道你想搞创作,但是这里很需要人,很需要干部,你比较识大体,留下来吧!这样,丁玲就留在了北平,担任全国文学工作者协会(即中国作家协会的前身)副主席。陈明则到文化部电影局剧本创作所,从事电影剧本创作。他们住进东总布胡同22号文协机关院内,与老熟人沙可夫、萧三为邻。
  建国初期,是一个意气风发的时代。全国人民都沉浸在“解放了”的巨大喜悦中,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去。人的思想是单纯的,人际关系也是单纯的,彼此之间没有那么多利害关系、利益冲突,没有那么多私心杂念。50年代初期那些年,也是丁玲和陈明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丁玲担任了全国文协的党组书记、常务副主席,主持日常工作,还是《文艺报》的主编,后来又做了中宣部的文艺处长。她还负责筹备成立了中央文学研究所,担任所长,担负起培养青年作家的重任。在紧张繁忙的工作中,她的创作也没有中断,新作不断刊登在报刊上,作品集也一本一本地出版:《欧行散记》、《跨到新的时代来》、《丁玲选集》、《延安集》、《丁玲小说选集》,还有她最著名的长篇《太阳照在桑干河上》。陈明也在加紧创作,由于工作的变化,他的铁路工人的剧本终于没有写成,便深入海港码头,写出了反映日寇占领时期大连码头工人苦难与斗争的电影剧本《海港生涯》,随后又改编了《六号门》。陈明忽而去大连,忽而去天津,忽而去上海,勤奋而刻苦,老老实实地从生活中间去“淘金”。在写作中,丁玲常常给他帮助,提出一些好的意见。
  这段时间,相对安定的是丁玲,相对动荡的是陈明,于是他们有了第二个通信的高峰期。丁玲给陈明写信说:“你走后我以为日子可以过得好的,谁知不然。头两天因为忙,还不觉什么,这几天一空闲下来,一点事也不能做,如丧魂失魄一样,沙可夫常邀去看电影我也拒绝了,我喜欢一人痴坐在家中冥想些什么,有时想想你,有时想想孩子。我觉得我很软弱,我是外强中干。我需要你,需要你和我一起,一同下乡,一同写作。这几年,我有些成绩,实际是你给我的!我觉得你真好呵!”另一封信里说:“我要多努力,多做出成绩来。今年冬还要写小说,你知道我的,我是什么时候也没有放松的。”陈明为创作电影剧本去大连体验生活,她又写信叮嘱:“故事有了,不等于有了剧本。人物生活非常重要,我知道你懂得这些。但必须对材料有很多选择。”陈明在大连回信说:“我常以你的努力来鞭策自己。”
  1951年春天,他们从东总布胡同22号院内,搬到了多福巷16号。这是一处小四合院,他们终于有了一个理想的住所,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真正意义上的家!结婚快10年了,他们一直在动荡中,四海为家,革命生涯。现在,国家这样好,党这样好,工作这样好,他们有了安居之所,要好好地生活了。他们很好地安排布置这个家,有卧室、客厅、书房,还有餐厅、厨房和锅炉房。还是在抬头湾写《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时候,陈明就想:将来什么时候有了条件,一定要给丁玲创造一个舒适的写作环境,布置一个书房,现在,这个想法终于可以实现了。勤务员夏更起在院子里栽种了葡萄和海棠,葡萄藤蔓长得很快,到秋天就长满了架子,结出了几串小果实。陈明去湖南,把丁玲的母亲也接了来,一家人安居乐业,其乐融融。丁玲好客,常有朋友进出,高谈阔论之后,享用可口的晚餐。多福巷的小院子里,欢声笑语不断。
  1952年春天,多福巷16号真的成了“多福”的小院:《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荣获1951年度斯大林文艺奖金二等奖,《六号门》也由长春电影制片厂拍成电影,上映后获得好评,获得文化部三等奖。多福巷的小院里迎来了亲朋好友的赞美和祝福。丁玲获奖的时候,正在苏联参加完纪念果戈里逝世一百周年大会,她一下子成了令人瞩目的新闻人物,每天被鲜花、掌声和笑脸所包围。但是晚上回到宾馆,她忽然非常想家,想念陈明,她觉得这个荣誉应当和陈明一起分享,她真希望此时陈明就在她的身旁。
  
  厄 运 袭 来
  
  1952年秋天,处于颠峰期的丁玲,腰疼病忽然复发,疼得很厉害,无法坚持正常工作。她辞去了所担负的大部分职务,请假去大连和鞍山治疗休养,这期间她萌生了一个想法:再写一部新的长篇。与做行政领导工作相比,她还是更醉心于写作,用文字说话才是她的拿手好戏,于是她开始构思新作品——《在严寒的日子里》。
  1955年7月初的一天晚上,在无锡火车站站台上,昏暗的灯光下,陈明把丁玲送上开往北京的火车。她回京去出席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二次会议,陈明继续留在无锡,在鼋头渚一个水产供销社体验生活,等待丁玲开完会再回无锡来。
  他们是2月来到无锡的,丁玲此行的目的,是继续写作她的长篇小说《在严寒的日子里》。这部作品,她是前一年夏天在黄山开始动笔的。
  在参加一届人大二次会议期间,丁玲面对祖国社会主义建设的成就,内心里充满着喜悦。在分组讨论会上,她用诗一般的语言说:“在伟大的生活面前,在马克思列宁主义面前,在党的领导面前,在伟大的第一个五年计划面前,我好像也在生长,在飞翔,我要说话,我要歌唱,我要写。在我心中聚满了一个声音,我不得不喊出:我要劳动啊!我要投身到祖国的建设中去,投身到这个斗争中去。”
  可是,就在她满怀激情,纵情歌唱的时候,却有一张黑网,悄悄地、不露声色地、凶狠阴险地朝她张开过来。
  本来丁玲的想法是,参加完人代会,就回无锡去继续写作。可是作家协会党组从8月初开始,突然召开扩大会议。这次会议,本来说是揭发批判胡风集团,丁玲根本没有把它当成一回事。开会的时候,她坐在靠门的地方,还经常站起来,来回走动,用手揉着腰和脊椎骨。开了两三次以后,会议的内容转向追查一封反革命匿名信,丁玲也没有在意,觉得这些都跟自己没有关系,她脑子里想的,还是她的小说,还是故事里边的人物。可是,再开下去,她就成了被揭发批判的对象,会议的内容,也转变为揭发批判“丁玲、陈企霞反党小集团”!
  坐在会场里听批判,她的心情是既感惊愕又觉悲凉,惊愕的是,自己怎么会反党!悲凉的是,昔日同进同出的同志朋友,几天之间就变了一副面孔,声色俱厉地指责她反党!最令她不能容忍的是,她30年代被捕后幽禁南京那段经历,硬说成是自首叛变。丁玲有口难辩,愤怒和委屈溢满胸腔,她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场面,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了起来。这次会议开了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里,丁玲感觉每天都像是在地狱里,被愤怒的烈火灼烤着。
  她最思念的是陈明,而唯一可信任依赖的陈明,此时却又不在身旁。
  陈明在8月回到北京,他对家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丁玲写信催他回来,他一到家,丁玲就把党组扩大会的情况告诉给他。但是陈明依然不相信“组织”上会认为丁玲“反党”,他也不是作家协会的人,没有资格参加作协党组扩大会。他劝慰丁玲说:这几年,文艺界就是你和周扬两个人管事情多一些,自然意见也就会多一些,干工作,怎么能不犯错误?有错误,检讨一下就是,总结经验,吸取教训。原则提得高,也不能就此作结论!当时的陈明,太天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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