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联省自治与湖南省宪法
作者:孙 卓
赵恒惕请来省内外的学者名流李剑农、蒋百里、彭允彝、王正廷等11人做省宪起草委员,打开千年学府岳麓书院的大门,让他们在那里精心思索,仔细研讨,经一个月完成了全部草案的拟订工作,其时已到了1921年4月下旬。接着就进入了宪法草案的审查程序。谭延闿制宪是在第一个环节——由谁起草上卡了壳,赵恒惕却是在第二个环节——审查问题上难产。原因是湖南从来是分中、西、南三路,这次审查宪草也按此划分,分别委派了湘中、湘西、湘南三路省宪筹备处主任,对分属三个部分的各县审查员加以组织和召集。这个做法本为照顾各方利益,却不想反成各方畛域之见暴发的起点。在审查过程中,部分人基于路界成见,各争利益,互不相让,特别是在省议员的分配问题上争执不下。另一个争论要点,是究竟采取省长独任制,还是模仿瑞士联邦的政务委员合议制?也就是选出七名省政务委员,其中一名为省政务院院长,其余兼任各厅厅长,共同对省务负责。赞成者极言此制迎合民主潮流,既可泯除首领之争,又可免被野心家利用,既能遇事审核周详,又可免除相互推诿之弊,还能提升人民的参政意识。而反对者却坚决要求采取类似美国总统制的省长独任制,说只有那样才能在外力胁迫下果断应对,否则不待内部争论清楚,人家早已越过省界闯进家门了!这一争就争了三个月,尚无结论。其间北京的熊希龄亲莅湖南,出席并主持了恳谈会,协调之下,主合议制的一方才勉强放弃自己的主张。其实赵恒惕虽不直接表态,他当然是反对合议制的,遇事一大堆的人说三道四碍手碍脚,怎比得上他一人决断痛快?而主张合议制其实也多具谭延闿、程潜派色彩,他们已经在军事上失去了发言权,怎会不想从政治上争一些回来?
虽排除了合议制,但其他细节上的分歧仍不少,一时还难以达成共识。但就在这个时候,却发生了所谓“援鄂之战”。原来湖北一直在北洋系的督军王占元统治之下,鄂人对他的横征暴敛极为痛恨。此时鄂人羡慕邻居湘人得以自治,也一心想来一个“鄂人治鄂”,于是派出代表向湘、川两省求援,请求派兵帮助他们驱逐王占元。按说湖南自治,基于湘人自决的原则,出兵干涉邻省事务,乃属名不正言不顺,而且开罪于北洋系,后果叵测。但赵恒惕之所以动心并铤而走险,实在是有他不得不尔的难处:本省财政极度困难,军队却难以裁抑,军官们都视所部为私产,你裁谁的兵就是逼谁兵变。而来借兵的湖北人恰好提出了十分诱人的条件:湘军出兵帮助湖北驱王之后,可以在鄂南驻军两个师,其军饷全由湖北方面提供,湘军方面还可以掌握汉阳兵工厂,使军火得到可靠的供应。这个诱饵实在是太大了,赵恒惕实难拒绝。1921年秋季,赵恒惕在长沙誓师,发兵北渡洞庭,攻入湖北境内。王占元在湖北确实尽失人心,难敌湘军锋芒,挂印逃走。赵恒惕踌躇满志,眼看武汉指日可下。没想到北洋政府立刻委派吴佩孚任两湖巡阅使,挥军入鄂,与湘军接战。湘军不敌,一溃再溃,退出湖北不说,连湖南自家的北大门岳阳都没有守住,眼看北洋的铁蹄又将践踏三湘大地了。
熊希龄、梁启超等不忍坐视湖南自治的局面功败垂成,进而使全国的联省自治进程归于破灭,纷纷发动舆论,制止北军深入湘境。梁启超亲自代黎元洪写了一封致吴佩孚的信,说全国人民望联省自治若饥若渴,年来湘军即以此为号召,故不可与之作殊死战,当适可而止云云。吴佩孚果然驻马长江南,与赵恒惕签订了“湘直停战协定”。仗虽没再打下去,但北军在家门口虎视眈眈,总是令湖南人不寒而栗,自知这个“城下之盟”难保不被随时撕毁。参与制宪的湖南各界人士只能仓促审结定稿。湖南省自治宪法于1921年9月获审查完毕,共十三章一百四十一条,择其要者,有如下规定:
湖南为中华民国之自治省,以现有土地为区域,省自治权属于省民全体;全省公民凡年满卅岁以上,皆得被选为省议员,省议员任期三年,设议长一人,副议长二人,闭会时设常驻委员会;省长由省议会选出四人交由全省公民总投票决选,以得票最多数者为当选,当选后得受国政府之任命;凡湖南公民年满卅五以上在湖南居住五年以上者得被选为省长,现职军人被选为省长时,须解除本职方得就任,省长任期四年,期满改选,可连选连任一次;省长之职权包括:公布法律及发布执行法律之命令,统率全省军队管理全省军政,任免全省文武官吏;省长有重大犯罪行为,议员可提出弹劾;省务院下设内务司、财政司、教育司、实业司、司法司,省长为省务院长,各司长为省务员;中华民国现行法律及基于法律之命令与本法不相抵触者,仍得适用于本省;国宪未实施以前,应归于国之事权,得由省议会议决执行。
这套宪法的要害,仍在军政不分,规定省长统率军队,并能任免全省文武官吏,当然是赵恒惕利用了眼前的危局,为自己抓取更多实权的动作。湖南人这时候已经顾不得是否会留下省长独裁的隐患了,不管怎么说,总比让北军再次祸湘为好!于是这套省宪法就交由全体公民投票表决了。投票日定在12月11日,票上只有可决与否决两个选项,并不再能修改其中条款。省宪法终于以绝对多数票获得通过,确立了中国历史上首开纪录的地方自治宪法。
继而是省议会的改选,此乃行宪的第一步。从1922年3月底起,经过激烈的选战,诞生了新的湖南省议会,时至6月底。其实普通百姓多不识选举为何物,参与意识不强,更兼选民资格调查粗率,登记造册缺乏精确统计,就给操纵议员选举留下了很多空隙。因有谭延闿派的民康社、林支宇派的湘社加入竞争,与赵恒惕派的新新社成三足鼎立之势,谁夺取了议会多数派的地位,谁就在未来的省长选举有更大的胜算,于是各自行为都相当出格,甚至可说是骇人听闻!当时买票、抢票成风,已不是一般的所谓拉选票的概念。长沙的各选举场公开贴出招贴,写明“一张票吃点心,二张票吃饭,四张票吃酒,十张票与洋一元”的价格,来为自己一方拉票。还有的地点尚未开始投票,票箱里已经有了八千多张选票。下面各县的选票基本上都被乡绅掌握,哪派要票需从掌握选票的乡绅手中去买,价格从一二角钱到一两元钱不等,于是掌握选票的乡绅也大发其财。等到正式投票时,更有大打出手的,殴斗、抢夺票箱、砸毁票箱的事件屡有发生,甚至在安化县还发生了团防局武装夺取选票的事情。于是省会各公团提出这样的选举“殊为自治之玷”,要求一律废除,重新选举。就连旧的省议会也向全国发出通电,对选举结果提出质疑。
质疑归质疑,想推翻省议员选举的结果却不是易事,因为赵恒惕派已成省议会多数派,也就是说当政者已经达到了自己的初步目的,被统治者想动摇其统治谈何容易?接着进行正式省长的选举时,更可看出赵恒惕的用心:原来按已通过的省宪规定,省长候选人由省议会选出四人,交由全体省民总投票决选;可此时赵恒惕恰恰利用了议员改选时出现的种种弊端,以选民教育未普及,对候选人才能判断难以确实为借口,改为由省议会提出七名候选人,交由全省县议员决选。县议员只有两千七百余人,当然比两千多万选民好控制了。果然,赵恒惕在9月的省长选举中,以1581票的绝对优势当选,终于当上了中国首位“民选省长”。
护宪、修宪与废宪
不管怎么说,1922年诞生的湖南省宪法,在中国是首开纪录的。它确实成了全国人民息战罢兵、各保其境的希望所在,于是四川、两广、江浙、云贵、湖北、福建、安徽等省蜂起拥护与效仿,对南北两个欲以武力统一全国的政府造成了极大的压力。横梗在中间的湖南,真成了双方开战夺取最高权力的最大障碍。也正因为此,湖南的自治注定难以久长,即使有一部省宪作为护身符,仍难免刀兵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