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2期
送别启功先生
作者:许 进
启功先生是位乐观幽默的学者,教书和书画是他最大的爱好。除了喜爱上饭馆享受美食之外,他对于生活是随遇而安的。即使在被划为右派分子,并且被责令通过劳动改造思想的时期,先生仍然乐观地生活。先生告诉我,他与黄药眠教授等各位右派分子不能再上讲台教书了,学校派遣他们到校园周边的街上拾马粪。四十多年前,北师大所在的北太平庄十分荒凉,周边多为农田,马车是当时重要的交通工具。启功先生等几位右派教授在马路上徜徉,占据了大半个马路,遇有马车路过时,他们就对车夫说,劳驾请您把粪兜倒在这儿吧。把马粪装到粪箕里面后,他们背起粪箕继续边走边聊。一次他们谈兴正浓,听到身后有车的声音,并且越来越近,他们顾不上回头,大声喊道,劳驾请您把粪兜倒在这儿吧。过了一会儿不见动静,回头一看,停在他们身后的是一辆人力车。几位学者忙不迭地向拉车人道歉。还有一次劳动中,启功先生对一位被他称为马列主义老太的左派女士说,劳驾您把手上的东西放到南边吧。对方答道,我们南方人只知道左右,不分南北。启先生立刻反驳道,如此说来,你为什么不说你是左方人而说南方人呢?
在与先生交往的二十多年中,他也曾两次心情沉重地向我讲述往事。一次是先生回忆起他在辅仁大学教书时,家里来电话说先生的姑姑生病了,他马上坐车去给姑姑请大夫。先生的父亲早逝,为了抚养这个单传的男儿,先生的姑姑终生未嫁。先生对于姑姑是十分尊敬的。另一次是先生说起,同为九三学社成员的魏建功先生收到一封匿名信,写信人羞辱魏先生在“文化大革命”期间的失足。魏先生误认为此事系启功先生所为,一气之下将启功先生所赠书法字幅撕毁,并声明与启功先生绝交。启功先生沉重地对我说,“你说我怎么会写那样的信呢?”
先生的知名度越来越大,其墨宝的价格随之不断上涨。有些人模仿先生的手迹,假冒他的作品出售。后来甚至发展到街边的地摊上都挂着假冒的启功先生的墨宝。对此,我十分看不过去,曾婉转地告诉启功先生,听说有一些人仿造您的墨宝在潘家园市场售卖,一件条幅只卖三百元。启功先生笑着对我说,你不知道,还有更便宜的哪,几十块钱就可以买到。接着,先生给我讲了个故事。一次先生到琉璃厂去,有画店请先生为他们刚刚收进的、署名启功先生的几幅字鉴定真伪。先生看过之后对画店的人说,这几幅字写得比我好,闻者几乎喷饭。有人借机向先生讨教如何鉴别先生书法的真伪,先生答道此事容易,你看到字写得好的那就是人家写的,看到字写得差的就是我写的。看我忍俊不禁,先生对我说,我说的不都是笑话,伪造我的字的人他们天天练习那几个字,当然比我写得好。听了先生的这番话,我原来想请先生呼吁打击造假者,维护本人权益的设想早已雾消云散了,心中却增加了对先生的景仰。
有时候先生又是十分较真的。我在先生家里曾经遇到某人自恃有钱,打听到先生的寓所,进得屋来之后摆出大把的钞票,要买先生的墨宝。先生不客气地对来人说,我是北师大的教师,写什么不写什么要听学校的安排,请你与学校联系,把钱交给学校。
在贫寒的少年时代和青年时代,启功先生凭着刻苦和勤奋的精神自修成才。承蒙辅仁大学校长陈垣先生的提携,他以中学学历出任辅仁大学的教职,启功先生在一生中十分重视教师的工作。在他当选为全国政协常委之后,我祖父曾想请启功先生专职担任九三学社中央宣传部部长,以扩大九三学社的影响。祖父命我代他就此事征求先生的意见。听我说明来意之后,启功先生连声说:“使不得,使不得。请你报告老夫子,我的教职万万不能辞掉,谢谢他的美意。”接着,先生低声神秘地对我说:“今天我把北师大的教授辞掉,明天荣宝斋就把我的字从墙上摘下来。”我向祖父复命,祖父听后笑笑,此事就作罢了。先生最大的希望是利用生活安定的晚年多做一些学问,多带几位研究生。为了使先生的工作时间不受外界干扰,北师大以校长办公室的名义布告:每日上午为启功先生的工作时间,下午3时以后接待访客。但是仍有个别不懂事的人在上午打扰启功先生。听到有人敲门,启功先生就从里面敲门上贴着学校布告的玻璃窗,提示来人注意,不要再打扰他的工作。在耄耋之年,先生仍然勤于授业,先生所题北师大校训:学为人师,行为世范,确为先生一生的写照。
世人称先生为书法大家当之无愧。他别具一格的字体是那样的清秀超俗,就像徐悲鸿先生笔下的奔马,李可染先生绘制的漓江山水,都牢牢地贴上了作者的标签并在艺术的园地中占有一席之地。无论落款写的是谁的名字,从间架结构和笔画上你可以判断出这是启功先生写的字。先生在与我祖父的交往中经常谈论与书法相关的话题。1984年春节启功先生来访,他与我祖父谈起了书画与长寿的关系,他们说到齐白石、黄宾虹和陈半丁,启功先生讲了一个笑话。半丁先生童颜无须,其子多须且面相苍老。一日父子二人外出时同乘一辆公共电车。有人为半丁先生之子让座,半丁先生却坐了。那人问半丁先生,我为这位老先生让座位,你为何坐?半丁先生笑道:因为他是我的儿子。
启功先生的名气大,求字的人无数,其目的五花八门。有一次我去拜访先生,看到先生正在写字。这本是习以为常之事,先生经常需要写很多的应酬字,被先生戏称为“刷”。先生看到我进来后神秘地对我说,你先坐一会儿,我正刷汽油票呢。经询问先生后,我才知道,原来北师大的汽油定额不够用,权威部门说,如果学校申请增加汽油定额须以启功先生的字来换。因此先生闭门认真地为学校刷起“汽油票”来了。还有一次我去先生家拜访,看到先生正在与一位老者交谈,见我进来,先生向我介绍说,这位是中华书局的刻字工人,是刻铅字的,人家的字才叫书法呢,与他相比,我的字算不了什么。我曾承蒙先生手赠其书画作品集,每次先生都要写上“许进同志指正”几个字。我说,启功先生,我在您面前是个不会写字的孩子,您怎么能写指正呢?先生答道,这样写是对别人的尊重。先生总是以若谷的胸怀澹泊名利,谦和待人。
1983年先生以荣宝斋顾问的名义访问日本国,先生事先向荣宝斋提出了三个条件,一是须经过北师大批准,一是日方解决教科书问题,最后是本人身体状况允许。访日归来先生给我讲了一件令他自豪的经历。为了防止日本和台湾地区的右翼分子干扰先生的生活,宋之光大使安排他住在使馆分馆,即使馆的宿舍区。一日,启功先生与日方人员一同乘日方的车到使馆分馆,日本人和车辆进入中国使馆需要办理手续,经许可后才放行。讲到这里,先生提高了嗓门,模仿当时的情景说,当时正在下雨,在日本人办手续时,我冒着雨,昂首挺胸走进使馆,我真正领略到今天中国在世界上的地位和作为中国人的自豪。先生根据在日本的见闻谈了他对于日中关系两点看法,一是这次看到日本的右派势力很大,田中首相因之倒霉的“洛克希德事件”在日本政界其实不足为怪,不能说没有右派在拆亲华派的台。另一是日本社会的物质极为丰富,但是精神文明甚为缺乏。政府想借宣扬武士道来加强统治。他们篡改教科书事出有因,对此我们不能谅解。二十多年前,先生对于日本国政治形势的精辟分析令我脱离历史事件本身,从宏观的角度理解事件产生的原因和复杂关系,茅塞顿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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