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0期
张琴秋的最后岁月
作者:李 蕾 杨雪燕
进驻到纺织工业部的首席军代表已经签发了查阅张琴秋人事档案的报告,张琴秋专案组也成立起来。专案组立即就在从张琴秋家抄来的私人信件里获得了“重大突破”。所谓突破,是丈夫苏井观当年在世时写给张琴秋的一封信,信里提到在西柏坡附近见到了朱老总、康克清、刘少奇和傅钟、安子文等,说他们在攀谈中提到了张琴秋。而且刘少奇说,这几年对琴秋不起,没有给她固定的工作,有些同志以为四方面军的错误(不是全部)要由她负责,她怎么能负这个责!信中还说,少奇同志说了,琴秋同志在我们党内女同志中是很能够做工作的,以后要给她一定的任务。苏井观的这封信距离现在已经18年过去了,当时张琴秋心里着实有过一番感动。解放后她担任了纺织工业部的领导职务,她很感激党中央的关怀,惟一的报答就是下决心把工作做好。苏井观去世后,张琴秋就把他曾经写给她的一共50多封信件小心翼翼地捆扎起来,束之高阁,不是为了忘却,而是要把彼此间的相亲相爱持久地保存起来。没想到,这爱神的羽箭,眼下却被人涂抹上一层毒汁,弯弓反射,射向了张琴秋的心间。
纺织工业部机关一时气氛肃杀,人人噤若寒蝉,墙上到处刷满了巨型标语:
张琴秋是刘少奇资产阶级司令部的得力干将!
张琴秋是刘少奇在纺织工业部的忠实代理人!
坚决打倒大叛徒、修正主义分子张琴秋,叫她永世不得翻身!
张琴秋被粗暴地一次次推到批斗会上去。
专案组成员们一个个摩拳擦掌,在他们对部里一些老革命的分析排队中凭直觉感到张琴秋最有搞头。他们抑制不住热血沸腾,激情满怀,什么事情都敢想,什么话都敢说,批斗会上,他们带头高呼一阵口号之后,当众问了张琴秋一个令她哭笑不得的问题:你和刘少奇是什么关系?接下来便是一片声讨,造反派纷纷上阵,既像是要向群众交底,又像是质问张琴秋本人:张琴秋,你早期追随王明,随后又追随张国焘,可见你也是个典型的、不折不扣的机会主义分子,这其中有着极其深刻的阶级根源。当年西路军战败河西,那么多女战士舍身保洁,牺牲了生命,你当时在女兵里是个最大的官,怎么就能毫发未损?张琴秋,老实交代,你是凭什么苟且偷生,保全了自己的这条狗命的?
张琴秋,你明明是地主出身,偏说自己是破落地主,什么叫破落地主?说说你是怎么混进革命队伍的?混进来的居心何在?
张琴秋还是个坏女人,她生活腐朽,作风轻浮,革命战争年代那么艰苦的环境,多少人流血和牺牲,她居然先后嫁了三个男人……
此时的张琴秋已年过花甲,她看着台上台下批斗她的那些人,一个个对她义愤填膺地挥舞着拳头,表露出对她的极大愤慨和厌恶,她只有保持着沉默,许多问题,她感到无从说起。对于这般岁数的年轻人,她感到自己生活的年代和他们相距得实在太久远,那么一时半会儿她又如何能说清楚自己?她只能说自己经历得太多,历史上的事情太复杂。这样一想,她心里突然涌上一股很慈祥的感情来,她甚至想招呼这些造反派一声“孩子们”。她从和他们差不多年岁就走上革命道路,几十年来腥风血雨,有过付出,有过伤痛,有过牺牲,也有过委屈,但她从来没有后悔过。有幸还是不幸,让后人去评说吧,她不愿对“孩子们”作任何叙述,更何况是在这样的场合!
可是没有谁能准确揣度到张琴秋此时此刻的心理,她缄口不语的态度,只能更加激怒视她为敌的那些人们,接下来便是一阵紧似一阵的口号声:
张琴秋必须老实交代!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顽抗到底,死路一条!
飞瀑无声
1968年4月21日是个星期天,整个纺织工业部大楼悄然寂静,除了张琴秋和轮流值班的看守,大楼里空荡荡的。
张琴秋有家难回,在351号房间里寂然枯坐。她眼圈青黑,对着桌上一叠稿纸发呆。她实在再也想不起来还能坦白出什么新鲜东西,而坦白不出来,两级专案组又如何能放她过关呢?
她和看守人员一同去打了开水,又认真地洗刷了自己房间的地板。看守她的人觉得张琴秋那天的表现很奇怪,她请求他们替她去买糖果,糖果买回来了,却没有见她动一粒。她显得烦躁不安,一会儿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一会儿若有所思眼望窗外,一会儿,又在抽屉里不停地翻找什么。一个看管人员进来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她答非所问,说,没什么,什么事儿也没有,我不会害你们的。
晚上,张琴秋又似乎很有说话的欲望,她对着看守说呀说呀,她说她明明记得那八个大字(指张琴秋在一本笔记本中毛泽东肖像上方记下“夜郎自大,好大喜功”八个字——编者注)就是一次内部讲话中的内容,她就随手记了下来,其实只要动手查一查,是一定可以找到那份讲话的,为什么没人去做这个工作呢?就是繁琐一些,并不难,而这却关系到一个人的政治生命呀,不该那么潦草从事的。谁又会把这几个字同下面的毛主席像联系在一起呢?她从来也没有反对毛主席的心思。再退一万步说,即使有什么不测之心,能把那八个字写在那么个位置吗?在那儿写那八个字又能达到什么目的呢?她又说到王明和克雷莫夫,还是她和专案组的人已经说过的那些话,没有别的内容。她说她从学生时代起就从事革命工作,错误在所难免,可她对党的耿耿忠心,苍天可鉴。再说到西路军兵败河西的时候,张琴秋的情绪激动起来,她说有多少同志牺牲了,特别是那些女战士,都很年轻,只有少数几个快上了30岁,小的只有十一二岁,最小的才9岁。牺牲了的,还被敌人将浑身剥得一丝不挂,有的被割去乳房,有的……真是太惨了、太惨了。回到延安的是极个别的。张琴秋还说,想想她们,她很知足,自己有幸活到了今天。特别是解放后,她经常在夜里想起那些姐妹们,想起她们就只想拼命地工作,她是想替她们多干点什么,因为她的生命是替她们在活着……
张琴秋那晚的话说得很动情,脸色泛红,眼里不时有泪光在闪烁,她沉浸在对往事和故人的追怀之中。看管人员从来没见过张琴秋这般模样,加上西路军女战士的悲壮,看管人员也受到感染。她们劝张琴秋早点歇息,说今天是星期天,材料可以明天再写。
10点40分左右,张琴秋服下了一粒安眠药,很长一段时间了,张琴秋的睡眠必须靠药物才能维持。看守她的人破例没有像往常那样锁上她的房门,这不知是疏忽,还是有意要在极度的严酷之中给这个不幸的老人一丝人间温情。
意想不到的事却猝不及防地发生了。
第二天凌晨,看守人员醒来后惊异地发现351号房间空空如也,张琴秋不见了。这一惊非同小可,两个看管人员急忙楼上楼下分头去找,直到发现张琴秋横躺在大楼西侧墙根的水泥地上。她们连忙奔过去,喊了几声,没有回应,上去推推,身体已经僵硬,张琴秋不知何时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去了。这一天的日历上写着:1968年4月22日。北方的春天,正悄悄然地大幅度地拉开了 序幕。
她们立刻报告了中央专案组。然后,公安来了,法医来了,尸检报告是这样的:尸体头南脚北,侧身下去,右臂先着地。骨折,大骨折已穿到衣外。面色苍白,下侧有红斑。口唇青紫,口腔出血……
中央专案组又随公安和法医一起在楼内进行了勘察,最后从363号男厕所窗户上灰尘的痕迹和张琴秋下落的地面位置推测,张琴秋就是由此处坠楼身亡。同时作出结论,属自杀。
这一点也从张琴秋留下的那份还没有上交的思想汇报里找到了注脚,上面写道:“交不出思想,谁也不会相信,结果还是不老实,死顽固。怎么办?这样只剩下一条路了。”然而,最后这一句话那最末一个字又被重重地划了出去,那划出的形状直如一袭蓝色的瀑布,扑下了万丈悬崖……
谁也无权责怪张琴秋竟是如此草率地了结了自己,其实就连她自己也曾不止一次对家人和朋友乐观地表示过,她不会轻视生命。然而她最终还是作出了如此选择,她有自己的苦衷,自己的隐痛,也包含着她的不屈,她的刚正。就在她从六楼的窗口纵身朝下的那一瞬间,襟怀里有着不可名状的悲哀,有着难以忍受的伤心,或许,还有着极其痛快的淋漓与酣畅,正像巨大瀑布从万丈悬崖飞扑而下时那样,这是为求得自由所做的最后一搏。由此往后,她将到达另一重天地另一重境界,在那里,她将不再受到这样那样是是非非的纠缠……
(责任编辑谢文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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