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1期


历史尘封的哲人

作者:章立凡




   少年时代翻阅父亲书架上的《新名词词典》,读到“张申府”这个词条,关于他的历史只简述到被民盟开除盟籍为止。我有一个习惯,就是喜欢刨根问底,于是向父亲询问。他回答说:“申府先生是周总理的入党介绍人,也是我在救国会的老同事。后来因为一篇文章犯了错误,如今在北京图书馆工作,养起来了。”
  坐拥书城:怡然相忘于历史
  
  美是一切事理的标准。
  而忘为人生最大目的。
  柏格森说,要活不得不有所忘。
  岂但如此,要快活便更不得不有所忘。
  
   ——张申府《续所思》
  
  我初识申府先生已是二十世纪80年代初,那时刚到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工作不久。有天章伯钧夫人李健生对我说:“我要带你去见见申府先生,他可是你父亲的老朋友。你研究近代史,可以帮他写自传。” 我那时对老先生的历史已有所了解。一天下午,她带我前往阜成门内王府仓胡同29号,见到了久仰大名的申府先生。
  这是一个已经破败的大院落,大门敞开着,第一、二进院住的是普通居民,后院比较整齐,申府先生就住在后院的正房里。
  儒雅、恬淡,是我对老人的第一印象。他端坐在书桌前一张旧转椅里,一头灰白的头发向后梳着,虽然多年没有教书,但仍保持着教授风度。书桌上堆满了书,周围的空间大部分也被书籍占据,其中主要是线装书,还有一些硬皮的外文旧书。房子古老而结实,但多年没有修缮,堆积着一层尘垢,所有的家具也都是旧的,整个环境的色调趋于灰褐色,很符合他的“出土文物”身份。
  见章夫人和我进门,老人缓缓起身,互道问候。章夫人说:“这就是乃器的小儿子立凡,他刚到近代史研究所工作。“我和乃器是老朋友了,乃器这个人……唉,可惜了!”老人慢慢坐下,开始用略带河北口音的京腔,与我们叙旧。这时申府先生的老伴关夫人也过来了,她是老先生与前夫人刘清扬离异后再娶的,原籍镶蓝旗。关夫人此时已患半身不遂,行动不甚方便,但目光是锐利的。
  章夫人很健谈,与老人一直聊到傍晚时分,谈的都是民盟和农工两个党派的新闻旧事,我则用目光四下扫描老人的藏书,经过“文化大革命”的劫难,一位知识分子能保存下这么多书,真是令人羡慕。这时房门开了,一位品貌端庄的女孩走进来,她就是申府先生的掌珠燕妮,刚刚从单位下班。
  这天,章夫人跟申府先生说定了一件事,就是要他抓紧时间写回忆录,并指定我协助,此后我一度成为他家的常客。那时还不时兴“口述史学”的名词,但我后来做的事,也是这个路数。
  我大体上每周去张府一次,记录他所谈的往事,并根据查到的史料予以核实,按时段整理成文。毕竟是故人之子,老人对我的态度很自然也很亲近,凡是我提出需要了解的问题,他都尽可能地满足,但从不为追忆某件事而冥思苦想,而是一切随缘。
  按照“遗忘律”,人到了上年纪的时候,对越远的事情记得越清楚,越近的事情则越模糊。申府先生那时已年近九旬,我所记录的往事中,青少年时代最详尽,中年以后的回忆则只剩下片段了,很难连串成一部回忆录。于是提出想看看老人的日记,结果大失所望。他的日记写得极其简单,比如抗战期间在重庆的日记,往往是某月某日,过江,买烧饼一枚,用钱若干。我怀疑这中间或许有什么隐语,因为那正是救国会和其他党派筹划组织中国民主政团同盟的时期,但老人却什么都记不得了。
  老人曾被历史遗忘,待到历史想起他的时候,他却记不起历史了。
  回忆录的撰写工作最后不得不中止,我把整理出来的记录交给了燕妮,后来她又整理了一些,在老先生逝世后收入《所忆——张申府忆旧文选》一书。为此我曾提醒李健生先生:“申府先生的回忆录动手太晚,有很多事情记不起来了,我的任务没有完成。您得趁记忆力还好,抓紧时间写回忆录。”李先生说:“我是要写的。”但她身为全国政协常委,社会活动太多,辞世后留下的回忆录也像《所忆》一样,只是薄薄的一册。
  史家不忍遗忘,哲人情愿遗忘。申府先生早年就写下过这样的话:“知道一切,恕宥一切。忘了一切,乃得一切。”
  也许对老人而言,遗忘真是一种快乐。如今我只能翻开尘封的笔记,搜寻往日的雪泥鸿爪……
  
  邃密求真:从数学转向哲学
  
   数学是科学的规范。
  哲学是学之学。科学利用厚生。哲学正德明伦。
  ——张申府:《所思》(其一)
  
   如果不是一段阴错阳差的求学史,申府先生可能成为数学家,那他就成不了周恩来的入党介绍人,中共党史也许就会因此改写。
   老先生1908年在顺天高等学堂中学班学习时,与同学朱羲胄、李毓、李光宇、刘同度相友善,他早年的排满革命思想,即是受朱羲胄影响。该校当时有两个公认的怪人,一是梁焕鼎(漱溟)、一是郭仁林(原名人麟,号晓峰),学级都比他高两年,后来皆与他成为至交。1912年顺天高等学堂停办,申府先生转入北京高等师范学校附属中学,翌年又考上北京大学预科。他回忆说:
  
   我在中学时期对数学很感兴趣。当时北大数学系主任冯祖荀,是我叔叔在京师大学堂时的同学,他注意到我在数学方面的特长,就特意给我以指导和提携。记得有次冯在一个讲演会上讲演,看到我也在听讲,便叫着我的学名说:“张崧年,你来讲讲。”以后他又鼓励我报考北大数学系。
  1914年我考入北大,当时预科尚未毕业,按规定无文凭的学生只能考北大文科,我就是先考入文科哲学系,又通过冯先生的关系转到理科数学系的。没想到这样一来,我又对哲学发生了浓厚的兴趣。
  
   他还在另一篇文章中回忆说:
  
  到了数学系,我又不能忘情哲学。所以对数学正课常未用心理会,而纵情读哲学书,尤其逻辑书。逻辑这个名字,自从民国元年(1912)读章行严(士钊)先生在《民立报》上发表的文章,我已经很熟悉。同时也读了些严几道(复,又字又陵)自己的译著。所以我以后所最重视、最集中学的只是数理哲学,数学的哲学,数学基础,而最中心在数理逻辑或称数学的逻辑,也就是数学样的逻辑,或数学里的逻辑。也可以说,我所说的是兼乎数学与哲学的,也是介乎数学与哲学的,是数学与哲学之间的东西。
  
   其实申府先生对哲学的兴趣,在中学时代已经萌生。他说:“我当时对《老子》虽不真懂,而甚喜读。”1912年给《民国报》投稿时,他给自己起名张弓,号见素,即是受古人老子的影响。老先生平生喜欢写短文,则是受时人于右任的影响。他曾回忆说,“当时于佑任常以‘骚心’的笔名,在上海《民立报》上发表一些短小精悍、生动泼辣的文章,对我的思想影响很大,我也写了一些短小的文章,发表在京津同盟会的机关报《民国报》上,总题目为‘零金碎玉’。”当时他的老同学郭仁林、梁漱溟都是该报编辑,总编辑是孙炳文(孙维世之父),他自己也曾在那里短期工作。
  翻开老先生早年所著哲学随想录《所思》,开卷便说:“自然与人,个人与群;东西思想所由分,人生问题于此尽。”简洁的文体如同一本白话版的现代《老子》,充满着辩证法的睿智。这本薄薄的小书我读过不止一遍,每遍都会有新的领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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