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2期


关于小说《班主任》的回忆

作者:刘心武

1974年到1976年,为调离中学,我为当时恢复出版业务的机构提供合乎当时要求的文稿,发表过若干短篇小说、一部儿童文学中篇作品、一部电影文学作品。这虽然都是些现在提起令我脸红的东西,但它们也可能使当时《人民文学》的编辑们多少对我有些印象,因而能及时审阅我的稿子。我对《班主任》敝帚自珍,因为那毕竟是我第一篇根据自己的真实感受,写出自己真实认知的作品,我并因此成名,为世人所知。
  《班主任》发表后,读者反响强烈,看到这篇作品的人纷纷给我来信,尤其是当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改编成广播剧播出后,影响就更大了。北京一些与我来往密切的业余作者,也都纷纷给予鼓励,我所任职的出版社的同仁们也都为我高兴。大家在一起,兴高采烈地创办了《十月》(开头还不叫刊物,叫丛书,实际就是大型文学刊物)。我趁热打铁,在《十月》创刊号上发表了《爱情的位置》,电台也马上就广播了。我又在复刊不久的《中国青年》上发表了《醒来吧,弟弟》,电台又予广播。这些作品虽然“思想大于形象”,但也有读者向我表示,他们在阅读中感受到一种审美愉悦。如有个工厂的工人,打听到我家地址,找上门来,他手里拿着一本发表《班主任》的杂志,递给我看。他在那小说的很多文句下画了线、加了圈,他说那些地方让他感到很生动,比如小说里写到工人下班后,夜晚聚到电线杆底下打扑克,他就觉得那细节“像条活鱼,看着过瘾”。当时文学界一些影响很大的人物,像张光年不消说了,正是他拍板发出了《班主任》这篇作品,此外像冯牧、陈荒煤、严文井、朱寨等,都很快站出来支持。但反对的意见也颇强烈,有人写匿名信,不是写给我和编辑部,而是写给“有关部门”,指斥《班主任》等“伤痕文学”作品是“解冻文学”(这在当时不是个好谥号,因为苏联作家爱伦堡曾发表过一部叫《解冻》的长篇小说,被认为是配合赫鲁晓夫搞“反斯大林”的修正主义政治路线的始作俑之作。“伤痕文学”既然属于“解冻文学”,自然就是鼓吹在中国搞“修正主义”了,这罪名可大了)。更有文章公开发表,批判这些作品“缺德”,我还接到具名的来信,针对我嗣后发表的《这里有黄金》(那篇小说对反右有所否定),警告我“不要走得太远”(来信者称他曾犯过“右派错误”,而那之后对他的批判斗争和下放改造都是非常必要的,收获很大,不容我轻易抹杀)。而同时,港、台及海外对《班主任》又大力介绍,有些言辞相当夸张,如说我是“伤痕文学之父”等等。那时候,这样的“海外反响”越多,便越令一些人对当事人侧目。因此我在颇长一段时间里,心里都不是非常踏实。1981年,我应日本《文艺春秋》社邀请访日期间,主办方带我们参观一座日本古代监狱模型时,翻译林美由子小姐“触景生情”地对我说:“你是不是差一点被关起来?”她是“文化大革命”期间在中国呆过的人,根据切身体验,在初读《班主任》时(那时已回日本),确实为我捏了一把汗——这种心理状态,29年过去,不要说现在的年轻人难以理解,就是我这个当事人,回想起来,也恍若一梦!但以下的事情却绝不是梦,而是切切实实经历过的:在1977年11月《班主任》发表之后,1978年3月,报纸上还刊登出当时最高领导人的讲话精神,强调“两个凡是”,强调要“继续批判邓小平的右倾翻案风”,甚至强调“文化大革命”的必要性和“伟大战果”(只是说“这一回”的“文化大革命”结束,而以后必要时还要搞),还说“四人帮”是“极右”,以此阻挠党内外批极左的强烈要求。1978年,《光明日报》发表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篇文章,随之《人民日报》转载,这让我心情为之一振,我意识到这些事情都与我生死相关。1978年12月,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政治格局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同时“四五”天安门事件获得平反,我欢欣鼓舞。1978年,复苏的文学界第一次评选全国优秀小说,《班主任》获第一名。当时茅盾在世,我从他手中接过了奖状,同时有多篇“伤痕文学”一起获奖。1981年,党的十一届六中全会通过了《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正式彻底否定了“文化大革命”,它被指为是一场浩劫。紧跟着,改革、开放的势头风起云涌,呈难以逆转之势。说实话,这时候我才觉得悬在《班主任》上面的政治利剑被彻底地取走了。但《班主任》作为特殊历史时期里,以小说这种形式,承载民间诉求的功能,也便完结。它被送入了“博物馆”(各种当代文学史,或《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这一类的资料性著作),它不可能再引得一般文学爱好者在阅读中产生出审美愉悦了,甚至于,反而会引出“这样的东西怎么会一时轰动”的深深疑问。进入20世纪80年代,想再靠这样的创作路数和文本一鸣惊人,获得荣誉,是越来越难了。自《班主任》以后,我笔耕不辍,一方面坚守社会责任感,越来越自觉地保持民间站位,不放弃以作品抒发浸润于我胸臆的民间诉求,一方面努力提升自己美学上的修养,努力使自己的小说更是小说,并大大拓展了以笔驰骋的空间。
  《班主任》发表至今已有29年。我本不愿重提这粒“陈芝麻”,但最近我从年轻一代那里听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说法。一种说,《班主任》的写法,以及一度的轰动,是畸形的文学景观;另一种说,像那样的作品,在适当的社会发展阶段,还一定会卷土重来,是文学史上惯常的一元、时不时会一闪的正常景观。我不能确定他们谁说得更有道理,也许,唯有未来文学发展的轨迹本身,才能确认或否定种种不同的预测。
  (摘自刘心武著:《我是刘心武一 60年生活历程之回忆》,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8月出版,略有删节,标题为编者所改)
  (责任编辑 谢文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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