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2期
关于小说《班主任》的回忆
作者:刘心武
引用这些西方人的话,确实不是“崇洋媚外”,而只是为了简便地说明以下几个问题:
(1)《班主任》这篇作品,产生于我对“文化大革命”的积存已久的腹诽,其中集中体现为对“四人帮”文化专制主义的强烈不满。
(2)这篇作品是“伤痕文学”中公开发表得最早的一篇。
(3)人们对这篇作品,以及整个“伤痕文学”的阅读兴趣,主要还不是出于文学性关注,而是政治性,或者说是社会性关注使然。
(4)这样的作品之所以能引起轰动,主要是因为带头讲出了“人人心中有”,却一时说不出或说不清的真感受,也就是说,它是一篇承载民间变革性诉求的文章。
(5)这样的作品首先是引起费正清、麦克法夸尔等西方“中国问题专家”——他们主要是研究中国政治、社会、历史——的注意,用来作为考察中国社会政治、社会发展变化的一种资料,这当然与纯文学方面的评价基本上是两回事儿。
(6)就文学论文学,《班主任》的文本,特别是小说技巧,是粗糙而笨拙的。但到我写《我爱每一片绿叶》时,技巧上开始有进步,到1981年写作中篇小说《立体交叉桥》时,才开始有较自觉的文本意识。
《班主任》的构思成熟与开笔大约在1977年夏天。那时我是北京人民出版社(现北京出版社)文艺编辑室的编辑。1961年至1976年是北京十三中的教师,从1974年起被“借调”离职写作,1976年正式调到北京人民出版社当文艺编辑。《班主任》的素材当然来源于我在北京十三中的生命体验,但写作它时我已不在中学。出版社为我提供了比中学开阔得多得多的政治与社会视野,而且能更“近水楼台”地摸清当时文学复苏的可能性与征兆。也就是说,可以更及时、有利地抓住命运给个体生命提供的机遇。
写《班主任》时,作为文艺编辑室的编辑,我分工抓长篇小说,当时手里比较成熟的稿子有两部,一部是《雅克萨》,另一部是两位农民作者合作写农村修路的《大路歌》。他们的稿子生活气息浓烈,文字也活泼流畅。虽说1976年10月打倒了“四人帮”,但1977年2月7日,当时的最高领导人通过“两报一刊”的社论明确提出:“凡是毛主席作出的决策,我们都坚决维护,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们都始终不渝地遵循。”这“两个凡是”决定了还得强调以阶级斗争为纲,当然也不能否定“文化大革命”。我们编辑部对稿子的取舍,也就不能不以此为准绳,这可难为了我这个责编和两位作者——我们必须使稿子里有阶级敌人搞破坏,还得歌颂“文化大革命”。可他们那里修路,实在并没有阶级敌人搞破坏,于是我出差到他们所在的农村,跟他们翻来覆去地编造阶级敌人破坏的故事,可是怎么也编不圆。结果,这部书稿到头来没能出版。与《雅克萨》作者谢鲲的接触,使我感到我们那一代人必须抓紧做事(1977年我35岁,已不能算是很年轻了);编《大路歌》的失败,使我产生出弃瞎编、写真实的求变革的想法。
1977年夏天我开始在家里那十平方米的小屋里,偷偷铺开稿纸写《班主任》,写得很顺利,但写完后,夜深人静时自己一读,心里直打鼓——这不是否定“文化大革命”嘛!这样的稿子能公开拿出去吗?在发表欲的支配下,我终于鼓起勇气。有一天下了班,我到离编辑部最近的东单邮电局去投寄它,要把它投给《人民文学》杂志。柜台里的女工作人员检查了我大信封里的东西,严肃地跟我指出,稿子里不能夹寄信函,否则一律按信函收费。我心理上本来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件冒险的事,她这样“公事公办”,毫不通融,令我气闷,于是我就跟她说不寄了。从东单邮局骑车到了中山公园,在比较僻静的水榭,我坐在一角,想作出最后决定:这稿子要不要投出去?还是干脆拉倒?后来我取出《班主任》的稿子,再细读了一遍,竟被自己所写的文字感动。我最后决定,还是投出去吧,大不了发表不出来,还能把我怎么样呢?过了若干天,我到另一家邮电所寄出了它。
《班主任》小说稿在《人民文学》杂志编辑部的具体处理过程,我自己并不十分清楚。我是一个性格内向的人,不善公关交际,有人问我为什么不把稿子直接送到《人民文学》编辑部去?其实从我当时居住的地方骑车过去只需10多分钟,可是出于羞涩,我还是宁愿花钱费时通过邮局寄去。小说发表出来时已是12月(刊物脱期了)。我从报纸上看见目录,自己骑车到编辑部,也没好意思见编辑,就直接到总务人员所在的大屋,拿现金买了10本,那屋里的人当时也不知道我是谁。出了编辑部,我赶紧骑车回家,展读那油墨喷香的刊物,心里很高兴。不过,那并不是我头一回闻见自己文章印出的油墨香——我第一篇公开发表的文章是《谈(第四十一)》。我在“文化大革命”前发表过约70篇小小说、散文、评论什么的,大都非常幼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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