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一切为了国家
作者:本刊特约记者
钱伟长:是,我是中国人嘛,我怎么能够忠于美国呢!
记 者:当时您毫不犹豫?
钱伟长:毫不犹豫,我这一点是毫不犹豫的,我回来就是为中国服务的。
我右派做我该做的工作
1952年,全国各行各业包括教育界开始全面照搬苏联模式,而欧美教育体制浸润培养的钱伟长,在各种场合对苏联教学模式中不合理的部分,坦诚地发表自己的意见,提出了教学必须和科研相结合、大学专业不应分得过细等主张。
但是这些主张,与清华园内外的时代大潮相冲突,引发了一场历时三个月的大辩论。为了回应各方的责难,1957年1月,钱伟长在《人民日报》上发表署名文章《高等工业学校的培养目标问题》。1957年6月,在大鸣大放中,钱伟长和曾昭抡等6位民盟人士对当时的科学教育体制等问题提出了一些建议;6月9日《光明日报》未经同意,刊登了这些建议,即《对科学体制问题提出的几点建议》。这篇文章把这批耿直敢言的教授们逼进了政治风暴的中心。在随后而来的反右派运动中,时任清华大学副校长的钱伟长被打成了全国闻名的大右派,唯一幸运的是,毛泽东主席的一句话使他保留了教授资格。
钱伟长:毛主席说钱伟长是好教师,所以要保留教授,就是说我还能讲课,所以还给工资的。我这右派是保留教授资格的右派,假如没有这个我就到北大荒去了。
记 者:也就是说,当时您还算是一个受优待的右派?
钱伟长:这是毛主席保的。
记 者:可是当时把您打成右派之后,您的生活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钱伟长:很大变化,那无所谓。我告诉你,右派连儿子上大学都不许。我的儿子、女儿都没上大学。
记 者:当时在学校已经没有工作机会了,您在做些什么呢?
钱伟长:我右派做我该做的工作。当年中国跟苏联在珍宝岛打仗,我们的坦克顶多只能走几十公里,再远走不了。因为我们坦克的电瓶用铅酸电瓶,4个铅酸电瓶。坦克启动的时候需要电力很大,4个铅酸电瓶只能启动15次,然后电就不够了,所以我们坦克打打停停是经常的事情。
记 者:那时您想到了要给坦克搞一个更有效的电池。
钱伟长:我们想法子自己做高能电池。
记 者:这些东西都不是您原来学的力学专业。
钱伟长:都不是。我就找化学系搞普通化学的教师,几个教师都同意跟我一起搞。
记 者:后来做的结果怎么样?
钱伟长:一样大的一个电瓶就足够2000回发动。我们把它放在汽车后头,就可以从清华大学开汽车到天安门再回来。它的能量很高,所以我们叫它高能电池。
记 者:您不担心做不成?
钱伟长:我不管,我什么都敢做。我这个人就是干一样学一项,所以我学的东西多。回国以后我干过十几桩事情,不同专业,所以有人叫我万能科学家。
记 者:万能科学家?
钱伟长:就是骂我嘛。
记 者:那您怎么反应呢?
钱伟长:我不理,你爱骂我就骂我,我还是坚持。我是这样的人,我觉得国家需要的,我都干。
当“三钱”中的另外两位正为中国的“两弹一星”事业做着贡献的时候,作为“大右派”的钱伟长也没有沉寂下去,他成了一名“地下科学家”,在之后的8年中无偿地为许多单位和个人提供技术咨询,化解了当时国内建设亟需解决的100多个技术难题。但是后来,这种校园里的地下科研活动也不得不被迫中止,1968年,这位已经55岁的科学家被分配到首钢,以炉前工的身份接受劳动改造。
钱伟长:炉前工很苦的,那个棒棒是52公斤,晓得吗?一般人拿不起来,我就拿不起来。那时我就想,我无论如何要把这个炉前工的棒棒拿起来。我是学力学的,我就想,把一头放在地下,一头拿起来,不是省了26公斤吗?
记 者:这时候力学的原理在这里用上了。
钱伟长:我把棒棒一头拿起来放在一个架子上,再到另一头去把它拿起来,这个高度跟炉子高度一样,就只需往前一捅,这不很省事吗?工人说很好,谁都没想到架子。好家伙,十个炉子三班倒,每个炉子前头做一个这个,大家都舒服。我变成一个发明家。
30多年过去了,许多和钱伟长一起工作过的首钢工人都已经退休,但是直到现在,钱伟长对于他们来说,都是一段无法忘怀的记忆,其中印象最深刻的是他们一起白手起家建造的热处理车间,钱伟长的科学创造力在这里找到了用武之地。此外,他还和工人们设计建成了当时北京最好的液压机。
当时还有一批清华大学年轻的教师和钱伟长一起来到首钢,他们是为了理论联系实际,提高教学水平的。那时作为右派的钱伟长已经不能再上讲台,但就在这个车间里,工人们却破了一次例,钱伟长为此感动得流下了热泪。
记 者:我听说有一段时间学校还让您到南方去参加劳动改造,结果首钢的工人把您留下了。
钱伟长:到江西鲤鱼州去。江西鲤鱼州是血吸虫病很厉害的地方,清华去了800人,北大去了800人,晓得吗?
记 者:当时首钢的工人是怎么留下您的?
钱伟长:首钢的工人好呀!他们说,你们不是说钱伟长没改造好不能回去啊,那我们就不放。因此我就没有去江西鲤鱼州。
我是爱国的,
只要事情办得对国家好就行
1972年,尼克松来华访问。中美关系好转带来了两国交流的热潮。当年10月,毛泽东和周恩来决定组建一个科学家代表团出访美、英、瑞典和加拿大四国,“三钱”之一的钱伟长被周恩来选入出访之列。但是代表团团长却对此提出异议,认为钱伟长在出访的过程中有可能出逃国外,便以无法保证钱伟长回国为由拒绝让他参加代表团。见此情形,周恩来毅然换掉了代表团团长。尽管如此,直到出发的前一天,钱伟长还是没有得到出国访问的消息。
钱伟长:第二天早上8点半代表团就要走了,周恩来一问,说钱伟长还没来啊?后来周恩来火了,特地派秘书专门乘辆车到清华大学找我去。一到清华大学,清华大学没办法了,说他现在在首钢劳动。周恩来的车子又直达首钢,我那时还是炉前工,就这样我穿着劳动服就去了。
记 者:您当时还穿着劳动服,这怎么出国啊?
钱伟长:周恩来妙得很,说这样吧,别的没有办法,我把几个秘书叫来。他有几个秘书,中间有个秘书穿的服装跟我尺寸差不多。他就让这个秘书脱下衣服给我穿。我穿着他秘书的衣服,后来发现还不行,为什么?鞋子很差。我的鞋子破,劳动人穿的鞋。周恩来一看,说我穿的鞋跟你差不多,你穿上试试。我穿他的鞋正好。后来周恩来说,我觉得还是不行,你这样,今天晚上就到我家去。我在他家洗了澡,吃了晚饭。
这一次我去那么多国家,不只是没有不回来,而且是立了功的。因为去的人很少英文像我这样,我的英语很好,什么问题都能讲。譬如在美国访问快结束的时候有个记者招待会,有个记者问你们中国最近有什么创造?他明知我们没什么创造。
记 者:故意难为你。
钱伟长:故意难为。后来我回答很好,这个在中国的报纸上都登出来了。我说一个国家不论怎么创造,能团结起来,什么事都能干的。像中国这样,这是我们对全世界的创造!我这一回答很多外国人都鼓掌,鼓掌很厉害。我到处都是这样对付的,我决不让外国人占便宜。我这人就是这样。
记 者:我看到有些报道说,很多科学家听了以后都落泪了。
钱伟长:是啊。我是爱国的,只要事情办得对国家好就行。我没别的要求,我希望国家团结起来,强大起来。
“文化大革命”后邓小平复出,主抓文化教育工作,使知识和人才重新得到尊重,之后他又提出要把现代化作为新时期的主要任务,于是人才培养成了国家建设的当务之急。1983年的一天,已经70多岁的钱伟长,突然接到一纸调令,被任命为上海工业大学校长。
钱伟长:国家教育部规定,超过60岁不允许再当校长。上海市副市长汪道涵给我调令看,他说,你这调令是邓小平亲自签字,而且下面写了“予中央组织部调钱伟长为上海工业大学校长”,下面又加了一句话:这个任命,不受年龄限制。汪道涵说,你可不能辞职,你这是终身校长,不受年龄限制。
记 者:所以您到现在还当着校长。
在上海工业大学、上海大学20多年的时间中,钱伟长大刀阔斧地进行了教学科研的改革,使上海大学从一个原来只有800名学生的地方院校,发展为目前在校学生数万人的全国百所重点建设的高校之一,在2003年全国30多所高校的本科教学评优中,上海大学名列第一。
然而已经94岁的老校长对此并不满足,他现在仍然致力于教育体制的改革,强调“我们的改革重点是拆四堵‘墙’,它们是学校与社会之间的‘墙’,教学与科研之间的‘墙’,各系和各专业之间的‘墙’、教与学之间的‘墙’”。在新著《论教育》一书中,钱伟长指出:“教育涉及面极广,是一项复杂的系统工程。改革是发展的动力,创新是一个国家和民族的灵魂。我们实行‘学分制、选课制、短学期制’,就是为了给学生提供更多的学习自由度、更大的学习自主权,活跃学校的学术氛围,为培养无师自通的人创造良好的大环境。”
从壮士到暮年,钱伟长深刻体会到一个国家的振兴必须依靠教育,而高等教育的目标是要培养德智体全面发展而且有实践经验的人,是要培养有创新精神和创新能力的人。为了这个目标,他说这个校长他要一直做下去。
钱伟长在一生中涉猎了很多不同的专业和领域,做了很多貌似不相干的事情,也正因为如此,有些人颇有微词,说他是万能科学家,似乎并没有自己的专业。钱伟长本人倒是并不介意,正像他自己所说的,国家的需要就是我的专业。
(本文素材由中央电视台《大家》栏目提供,CCTV-10每周日22:10、CCTV-1每周二22:39播出)
(责任编辑 汪文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