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历史地理学家侯仁之:守望北京
作者:本刊特约记者
到英国之后,侯仁之首先学到了西方历史地理学的概念。导师达比只比他年长几岁,但是他关于历史地理学的理论却对侯仁之在观念上产生了极为重要的影响。
达比说:“我们今天生活的地理环境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有自然的因素,但更多的是人为因素。历史地理研究的就是复原过去一段时间的地理,把这些历史断面连起来,就能清楚地看到它的发展过程。”
尹钧科:侯先生在英国利物浦大学跟着达比学历史地理的时候,首先学到了西方正在蓬勃发展的现代历史地理学的一些基本理论和主要研究方法。比如说,人类活动对于环境的影响,一个城市的形成跟周围环境的关系。这跟过去中国的一些历史学家研究古代中国城市时的角度,是很不一样的。
1947年,当侯仁之第一次听到历史地理学的观点时,立刻把它翻译成中文发表在了天津《益世报》上。历史地理学强调城市演变与人类活动、自然环境的关系,使用的材料是历史,但是研究方法是地理,这门全新的学问把人文科学与自然科学紧密地结合了起来,这是与注重文献研究的沿革地理最本质的区别。
徐苹芳(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那时候有些人不大理解,说你侯先生研究北京、研究金水河,你上英国去留学干什么?其实不然,他要不到英国去这一趟的话,学术道路的起点不会这么高。他回来以后就知道应当怎么样把英国好的方法应用到中国历史地理的研究上。
尹钧科:侯先生研究北京城,他有一个重要特点是什么呢?他是根据北京地区的山川分布形势,以及由山川分布形势所决定的北京古代的交通道路格局,从地理学的角度来分析研究北京城的历史。
唐晓峰:古人记载的时候是用古人的眼光、古人的头脑,我们现在看的还是这些事情,却是用现代人的头脑。现代人是什么头脑?现代地理学。这样就可以观察出古人没有想到、没有说到的事情。所以侯先生在历史地理学里的一个重大贡献就是,运用现代地理学的眼光、思想和方法,重新看一遍中国大地是怎么回事。
1952年,侯仁之在北大正式开设了“历史地理学”,其他大学也逐渐以“历史地理”取代了“沿革地理”。
徐苹芳:侯先生为什么能成为一个大家,第一流的学者,他是不是就是因为研究北京城研究得好?其实这只是个结果,不是他最成功的地方。他最成功的是创建了中国历史地理这个学派。他自己就按照这种方法选择了研究北京城,建立了历史地理这个学科。
从莲花池到后门桥
骑着自行车到北京城的各个角落去转,是侯仁之最大的乐趣。在偌大的北京城,侯仁之最钟爱的地方之一就是位于北京西客站附近的莲花池。在他的心目中,这里是北京最早的生命印记。
北京最早始于蓟城,当时的莲花池是蓟城赖以生存的重要水源,《水经注》记载“湖东西二里,南北三里,盖燕之旧池也,绿水澄澹,川亭望远,亦为游瞩之盛所也”。这段描述说明莲花池昔日是风景胜地。公元1153年,金在蓟城的基础上扩建了新的都城——金中都。在城市扩建中,莲花池的下游河道被圈入城内,成为皇家园林的一部分。到了元初,元世祖忽必烈认为,这不大的莲花池之水无法保障漕运,于是他决定放弃旧城,在它的东北郊重建新城。金中都被废弃后,莲花池逐渐荒废、淤塞,直至成了养鸭场,后来完全干涸,几乎成了垃圾填埋场。
20世纪80年代,曾任铁道部部长的万里给侯仁之打来一个电话说,有方案建议要占用莲花池建设北京西客站。
侯仁之:建西客站的时候,万里同志来电话告诉我说要盖西客站。他说莲花池没有人去,而且水也干了,没有搬迁问题,马上就可以动工。我一听就说,这绝对不行!
岳升阳:像莲花池这样重要的地方,在今天,人们往往已经不知道它的历史寓意了。正是由于这一点侯先生才特别着急,希望能够把莲花池保存下来,保存给我们子孙后代。
位于地安门附近的后门桥也非常令侯仁之牵挂。
元太祖忽必烈灭金之后,修建了新都城——元大都,此后明清两代都城也都是在元大都的基础上建造的。今天,这绵延7.5公里的中轴线,成为北京城屹立于世界都市之林的重要标志。但是这中轴线又是依据什么而确定的呢?侯仁之在研究中发现,穿城而过的中轴线恰好切过积水潭的东岸,它的起点就是后门桥。
古代的后门桥曾是一派繁荣景象,当年忽必烈为开通漕运,命郭守敬从京西引水注入什刹海,这样,江南的运粮船就可以直抵城内,什刹海一时间“舳舻蔽水”,蔚为壮观,而这后门桥就是码头。此后由于历史原因,后门桥河道不断淤塞及至废弃,桥的石栏断裂,桥身下半部也被埋入淤泥。
侯仁之:桥空空,底下的泥啊,都淤了。不单这样,桥两边挂的都是遮丑的东西,大广告牌一直排下来,沿着两边看不见外头是个河道了,我当时就很生气。
在侯仁之看来,这漫长的时间里所发生的不可思议的变迁,可以让一个废弃的遗迹有了生命。北京城是因水而不断变迁,没有后门桥就没有中轴线,没有莲花池就没有北京城。尽管它们现在已经失去了水源和码头的作用,但是这些遗迹镌刻的是北京城的历史,废弃它们就是抹杀过去。
于是侯仁之开始在各种场合呼吁要恢复遗迹。不久,机会来了,侯仁之被邀请给北京市委领导讲北京城的历史。
岳升阳:接到这个任务以后,他当时大概想了两个月究竟怎么讲。因为讲课时间只有两个多小时,如果泛泛讲北京城的历史,没有任何用处。所以他就想怎么能够结合到现实,来讲北京城的历史,讲得要能够有用。
那段时间,侯仁之的腿摔坏了,但他去医院看病时还不忘讲课的事,随手把想法记在药盒的背面。为了让这堂课有的放矢,八十多岁的侯仁之亲自去了莲花池和后门桥进行现场考察,回来后才伏案开始撰写讲义。而在那时候,他已经患了白内障,一只眼睛好一些,另一只眼睛几乎看不见什么东西。
侯仁之:想来想去我提了个题目《从莲花池到后门桥》,他们觉得很奇怪,这叫什么东西啊?我真去讲了。
在讲座之后,当时北京市的有关领导马上召开了现场会,最终决定西客站向东挪移了100多米,而那片地方原来有200多户居民,仅拆迁费就花了十几个亿。如今,荷花盛开的水景公园为号称北京西大门的西客站带来无限风光,也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那里的小气候。
位于地安门附近的后门桥也修复一新,河道得以恢复,元代水兽也重现岸边,站在桥上西望什刹海,这里又为忙碌的北京平添了一份闲适。
在侯仁之的建议下,后门桥改名万宁桥,取万事安宁之意。那年,侯仁之把自己90岁的生日选在万宁桥上度过。
我喜欢用“君子”这两个字来形容他
侯仁之出生在旧中国,在他读高中的最后一年,日本人制造了九一八事变。那年秋天,同学们掀起了轰轰烈烈的抗日运动。本打算学医的侯仁之,本着历史救社会的想法最终选择了历史专业。
在燕京大学图书馆,侯仁之读到了顾炎武的一段话,这番话让他泪流满面。
侯仁之:他说了几句话“感四国之多虞,耻经生之寡术”,国家适逢多难,书生对国家毫无帮助,可耻啊!这句话对我刺激太大了。这个思想对我很重要,我总想,得有点办法,虽然不是学军事,做学问也可以为祖国建设服务。
顾炎武经世致用的思想成为侯仁之治学的终身准则,他开创了历史地理学,将学问紧密结合到社会建设中,并用一言一行影响着周围的人。很多年来,北京大学每年给新生上的第一堂课就是侯仁之讲北京,这一讲就是几十年,而留给大家印象最深的就是侯仁之的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