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陈州四王

作者:孙方友




  就怕皇上修地宫,同与死人葬墓中。
  想想生前争第一,不思活人下地狱。
  马老大看到这里,顿然悟出了自己的浅薄,急忙双膝跪地,对着那张黄表纸拜了两拜。
  
  断指王
  
  余同吾,别名小春,号修仁,生于清朝末年,陈州南王店人,豫东调名优。其父文良有学识,系村塾师,因患偏瘫而穷困潦倒后,其母外出未归。同吾年幼,与父相依为命,栖居关帝庙,度日虽艰而尚能习读,略识文墨,父逝沦为乞儿,以讨饭度日。清宣统元年秋日的一天,终日腹饥难忍的同吾,潜至本村财主田中偷啃一穗玉米,恰被地主撞见,身挨痛打,吓得弃乡外逃,后蒙乡亲指点,投奔陈州东戴集王五魁的梆子戏班学艺。师傅视其品貌、气质、声腔诸条件,令攻小生。同吾倾听师训,刻苦习练,进步甚快,文唱武打皆拔萃于同辈,初演《提寇》、《困禅宇》等剧目即崭露头角。青春期变声后,改习豫东调,专攻红脸,搭于宁陵张家戏班。
  彼从艺间,承名伶“红脸王”的艺术熏陶,造诣日趋升华,常和红脸王之子青脸王同台献艺,以擅演《收卢俊义》一剧而名震艺坛。青脸王叫张穹,小同吾三岁,彼此兄弟相称,技艺各有千秋,相互媲美。又因兄长甘为小弟当“垫脚石”——做武打下手,被伶界传为佳话。在《收卢俊义》剧中,张穹饰卢俊义手持铛镰,同吾饰张顺手持柳椽,二人对打“铛镰削柳椽”的套路,配合默契,得心应手。每当演到对打的高潮时,只见张顺手持柳椽,频频向卢俊义发起进攻,动作迅猛凶狠。而卢俊义手持铛镰连连阻挡,反把对方的柳椽节节削断,动作惊险异常。尤其是当那根六七尺长的柳椽被削得只剩二尺多长时,张顺变为被动防御,这时只见卢俊义突然高举铛镰,直向张顺的头颅后部削来,张顺不得已,只好猛然低头,并且单腿跪地,急速来个“苏秦背剑”,将柳椽绕到背后伸出头顶一尺多长进行阻挡防护。此刻,只听“咔嚓”一声爆响,卢俊义的铛镰紧挨着张顺的后脑勺把柳椽削下一截儿,使观众咋舌不迭。观众还没回过神来,只听“咔嚓”、“咔嚓”两声响,又连连削下两截儿来——每每演出,必赢得观众阵阵喝彩,掌声雷动。
  在《收卢俊义》剧中饰演卢俊义妻子的女子叫红女,也是戏班儿里的台柱子。红女十一岁唱红,是青脸王张穹的小师妹。她长相端庄,性格温柔,张穹很喜欢她。开初,她也喜欢张穹,不料自从余同吾来到张家班后,红女见其一表人才,为人善良,演艺高超,不禁起了爱慕之情,开始对师兄张穹疏远了。这些细微的变化不但青脸王看得出,余同吾自然也看得出。红女是女台柱子,一般开她的戏多由她担当主演,而自从余同吾来后,她竟甘愿屈尊在剧中饰演卢俊义的妻子。一台戏有三个台柱子,真可谓珠联璧合,相映增辉。可是,随着红女对同吾感情的日益加深,她竟越发对张穹冷淡起来。每每看到红女与同吾在一起,张穹就变成了名副其实的“青脸王”,双目里充满了妒火。因为他的父亲是班主,二人又是师兄妹,在余同吾未来之前,人人皆知红女要嫁给他。现在余同吾来了,红女一下将爱心转移了,张穹觉得面子上过不去。有几次在对打“铛镰削柳椽”时,他就恨不得将余同吾“削”了。余同吾呢,自然也看出了青脸王所想,便主动疏远红女。怎奈红女爱得发狂,处处找机会接触余同吾,并用眼神暗送秋波。余同吾进退两难,越发感到自己的危险性。
  一天夜里,他偷偷离开了张家戏班。
  可令余同吾做梦也想不到的是,红女竟悄悄地在后边跟着他。等走到一片小树林时,红女喊住了余同吾。余同吾深感吃惊,问:“你怎么跟来了?”红女盯着余同吾说:“我喜欢你,为什么不能跟着你?”同吾劝她说:“快回去!你我都走了,班子里一下少了两个台柱子,会塌台的!”不想红女却固执地说:“我不管,我只跟你走!”听红女如此一说,余同吾算是没了法子,万般无奈,只好带她走。不料刚出小树林,就被张穹带人追了上来。因为余同吾是半路入的张家班,青脸王就说他是别的戏班的卧底,专来“掏”红女的。旧世道有“掏”台柱子一说,抓住了要严惩的。众人围住了余同吾,准备打断他的一条腿,让他永远别想登台。红女上前护住了余同吾,对张穹说这一切全是她的主意,不怪余同吾。
  见红女如此袒护余同吾,青脸王更是妒火中烧,顺手取出一把铛镰和一根柳椽说:“既然师妹这么说,我权当是真的。这样吧,我可以放你,但你要与我再演一回‘铛镰削柳椽’!”红女一看青脸王不安好心,急忙夺过柳椽说:“来,我替他与你演一回!”见红女如此爱自己,余同吾感动了,对青脸王说:“好吧,我答应你。”说完,上前夺过红女手中的柳椽,对张穹说:“开始吧!”张穹见余同吾不惧,叫了一声“有种”,便打将过来。有人念着锣鼓点儿,二人你来我往,随着余同吾手中的柳椽被连连削断到只剩二尺见长,他开始被动防御。青脸王突然高举铛镰直向余同吾的头颅削去,余同吾仍像戏中一样单腿跪地急速来个“苏秦背剑”,将柳椽绕到背后伸出一尺见长进行阻挡。此时,只听连连“咔嚓”三声爆响,众人禁不住倒吸凉气。
  红女更是惊叫不止,面色都白了,心想此次青脸王定不会放过余同吾,禁不住上前去护同吾。不料走近一看,余同吾仍是安然无恙。再看青脸王时,仍像是沉浸在戏中。余同吾醒悟过来,一把拉住青脸王的手说:“兄弟,你为什么不下手?哥哥是有心送你一条胳膊呀!”青脸王望了余同吾一眼,颓丧地说:“戏演到佳境,哪还有害人之心?!”余同吾一听此言,禁不住肃然起敬,双膝跪地,对张穹说:“兄弟,是哥对不住你!与你相比,哥不配当艺人!”言毕,夺过青脸王手中的铛镰,“嚓”的一声,削去了左手四个手指……
  从此,余同吾被伶界称为“断指王。”
  
  架子王与唢呐王
  
  界首西有一大户,姓柳,先人曾中过双榜进士,门楼自然高大,可算是方圆百里有名的“望门”了。
  没想这一年刚过正月初三,柳家老娘死了。老太太得病陡,家人来不及准备,她竟猝然闭目于二层阁楼之上。
  柳家少掌柜是个孝子,认为老娘亲既然在楼上归天,就不得再挪地方,忙派人把“五、六、七”黑漆柏木大棺分别抬到楼上,就此入了殓。
  这种“五、六、七”棺材,是底木半尺,箱木六寸,天板七寸厚的棺木。分别抬到楼上勉强可以,若合起来再往里装个胖老太,少说亦有两千五百斤。柳掌柜财大气粗,为母亲行孝不惜重金,定出两条规矩:价钱随要,但一不准用吊绳下棺,二不准用滚木出棺下葬。这一下,镇住了周围的架子会,一连三天,没人敢来接活儿。
  大户人家办丧事,是要做道场的。道场过后,第一紧要的就是架子会。因为架子会不但有一套抬棺的家什,而且有一班整齐的人马,出棺、抬棺、下葬等技术活儿包揽了。只要有人肯接活,孝子就只管哭了。眼下老母离世三日,至今没人敢接请柬,很使柳掌柜着急不安。尽管他如热锅上的蚂蚁,但说过的“既定原则”寸步不让,并扬言“为母行孝,决不自食其言”——铁了心了!最后还让人贴了告示,相求于天下豪杰。他想:“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没想这时候,四处相请架子会的家人回来了,说是不必再麻烦,已有人接了帖子。柳掌柜问是谁,家人大拇指一竖,说道:“唢呐王的同乡,就是抬过袁世凯老娘的那一班!”
  柳掌柜正要去责备唢呐王,没想唢呐王双手握笛来到灵棚前,低首道:“少东家,听说颍河镇的架子王接了帖子?”
  柳掌柜说:“是呀!我正要问你,为何不早早向我荐一声?”
  没想唢呐王面目一沉,冷笑道:“那好!恕我罗老二失礼,告辞了!”说着,便拽了笛哨儿,摘了笛碗儿,向徒弟们一挥手,扭脸即走。
  柳掌柜不知何故,怔住了。老家人急忙双手拉住唢呐王,苦苦相劝。三班子响乐陡然停了一班,又见灵棚前拉拉扯扯,众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一时间,鼓乐静场,哭声中断,经声低沉,哼声如蝇,深宅大院内像没了人。柳掌柜不由生怒,正欲发火,突然大门外传来了一个高声:“颍河镇架子会到!孝子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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