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陈州四王

作者:孙方友




  架子会到,孝子是必须大礼相迎的。柳掌柜喉结上下滚了几滚,狠狠地看了唢呐王一眼,便急急拖起孝衫,率众前往大门外迎接去了……
  
  这地方儿,方圆百里无人不晓唢呐王。颍河镇距界首百里之遥,柳掌柜第一个就请了他。论名气,唢呐王顶颍河镇五个架子王,可架子王却从不把他放在眼里。
  唢呐王姓罗,排行老二,大名就地垒,就叫罗老二。他七岁练笛,可谓童子功深厚。罗老二门里出师,老爹对他要求甚严。寒冬腊月,酷暑热秋,均是凌晨五更起身,把他放到一口枯井里,要求胳膊端平,肘上放个碗装满水,一个拖音,不数到五十个数不准换气。而且不准鼓腮,不准溅出碗水,不准摇头晃脑。直达到双目不起红筋,面颊不泛红晕方可罢休。然后,随着功夫长进,那拖音的数目字开始长到六十、七十、八十……据知情人说,唢呐王一音发开,能撑三袋烟工夫不换气。还有人说,唢呐王拖音之时,连耳、鼻都可协助续气……如此种种,虽含玄乎之意,但足见唢呐王称“王”的招数了。
  吹唢呐的原和文人一个鼻祖,都敬孔老夫子。这大概是孔老二干过吹鼓手的缘故。当然,他们主要是敬师旷,“师旷乃调音之师也”。但不知什么原因,这些出自圣人名家的徒子徒孙,竟被人列入了“下九流”。下九流里有这么几句:一流高台(唱戏)二流吹(喇叭),三流马戏四流推(头),五流池子(澡堂)六搓背,七修(脚)八配(种)九娼鸡(娼妓和野鸡)。吹唢呐的排行老二。孔老二罗老二排行老二,全“二”在一起了。若孔老夫子在天之灵晓知把他和娼妓排在了一起,准会气青脸皮的!
  他们过年后做头一桩生意,出发前要放鞭炮,名曰“发市炮”。爆竹声中,对着“大诚至圣文宣王”孔老夫子三叩首,再对着师旷三叩首,然后亮笛。亮笛就是吹打一阵,以求新春大吉大利,可谓发市了!这第一桩活儿很有讲究。若遇红事,一年大顺;若遇白事,甚为不妙。出门碰上头顶白,无论怎样解释,是绝不会寻出“吉利”二字的。所以,他们对头一桩生意很慎重,一般不接白事。谁知今年刚过初三,就碰上了这桩事儿。柳家业大势大,唢呐王只得让步了。
  三天前,唢呐王接帖子的时候就有些犯疑:大户人家办丧事,棺木定是又厚又重,这活路一般架子会是不敢贸然接帖的。后来听说柳家不但是“五、六、七”柏木棺,而且棺木在二层楼上,心想颍河镇的架子会必去无疑了。于是,他想装病辞帖,可又一想,颍河镇距界首百里之遥,近处难道没有称雄的架子会了吗?几经周折,他方才带领徒弟前往。眼下,一切都成了真的,果然是颍河镇架子会来干这活儿。刚才,他决然辞退,却又退不掉。这种时候离开,自己是输理的!也是不道义的!尤其刚才柳掌柜的那一眼,使他毛骨悚然,像是大有吃官司的味道!此时,他极心虚,心想:我与曾大力有仇有气,主人何曾知晓?这么一想,便觉理亏,顺势向家人道:“老先生,你不知,弄不好,我怕陪他们丢人哩!”
  没料这老家人十分精明,听得话中有话,忙问缘故。唢呐王看了老家人一眼,像是有苦难诉,摇头一阵,便领着徒弟们入了吹席。
  这更使老家人起疑,正欲追上去问个究竟,没想柳掌柜已领架子会入了大厅。主持人大声吆喝道“孝子谢”,唢呐齐吹,锣鼓齐鸣。哀乐声中,柳家众男女,头勒白绫,身穿孝衣,哭哭啼啼,排着长队进了大厅。
  如同一片梨花落地,孝子们跪在了架子王前。架子王稳坐厅前,面目严肃,举止大方,硬是结结实实地受了三个头。
  这架子王姓曾名大力,虽年近半百,但神清气爽。他六尺高的个头,红光满面。两道眉毛又宽又浓,一双亮眼透出傲气,可算是目空一切了。他二十岁就随父出门,二十五岁独树一帜。当年,袁世凯老娘下世时,就是由他率领颍河镇架子会前往项城应事的。
  袁世凯虽说臭名远扬,但有一条很使家乡人服气:孝敬老娘。据传袁世凯极有家乡观念,他从京城回乡为母行孝,进入河南地界就轿帘大开,过了陈州城,又由坐轿换骑马,任一路的农人观瞻。为母亲做道场期间,百里之外的人前来观望吊孝,亦一律管饭。他下令流水席上不准等菜,八人落座必得上盘开席。这一下难坏了师傅,浑身是手也做不及呀!后来还是烧火的祖师爷宋泽托梦于掌锅师傅:烧筷子——筷子不齐可不上菜。这才算免了几十位大师傅一灾。
  架子王入大厅的时候,袁世凯虽未磕头,但面见了曾大力。曾大力当年正值血气方刚,二目炯炯,鼻直口阔,一根漆似的大辫子盘在头顶,像戴了顶八角英雄帽。圆领玄色对襟外罩,纳膀尖,纳袖头,四个衣襟纳绣球。十三太保的朱红纽扣,一堆儿仨,一堆儿仨,三六一十八,整齐得不错毫厘。胶泥色的土布大裆裤,勒紧了腰,扎紧了腿,露出脚下的双领挑尖儿便靴,威武英俊。仗着年轻气盛,见到袁世凯一点儿也不怯,犹如今日一样气气派派地落座用茶。他遥遥望着那用八箔围起来的鼓乐班,听着唢呐王那揪心的《大哭场》,嘴角儿不由露出一丝得意。
  这一带有个规矩,办红事的时候,吹唢呐的不准露脸更不准看新娘子;若赶上大户人家办白事,均要用八箔把吹唢呐的围起来。除去吃饭和送殡外,均不得越雷池一步。每逢吃饭时刻,鼓乐班自家一桌,就是三个人,谁也不愿入伙,哪怕这边挤得下不了筷儿。
  往往这时候,吹鼓手们才越发显出“下九流”的低贱来。
  架子会引以为豪的就是这一点。所以这曾大力十分瞧不起唢呐王。他常常竖起大拇指,夸耀道:“怎么样?再大的官也得给咱磕头!”
  有一次,一户农家办丧事,见唢呐王的饭桌上只有五个人,便央求曾大力调过去几个架子会员。曾大力一拍桌子站起来,同着众人吼道:“你把我们当成了什么人?我跟你说,连袁世凯都看得起我哩!少见!”话音一落,领着弟兄们扬长而去……从此,唢呐王再不愿和曾大力一同出门。
  唢呐王和曾大力都住在颍河镇里,一个住西街,一个住东街。先辈很要好,交往甚密,到了他们这一辈,竟出现了裂痕。原来唢呐王的女儿暗恋着曾大力的儿子,几回托媒,皆被曾大力骂了回去,并当面对唢呐王说:“想和我结成儿女亲家,除非死了再托生,别吹响器!”
  唢呐王屁都恼臭了,回家把女儿毒打一顿,最后全家痛哭了一场。
  从此,唢呐王的女儿忧郁成疾,患了女儿干病,二十二岁便含恨离世。
  唢呐王在寻找着复仇的时机……
  
  这地方儿埋人的风俗是:埋男不过午,埋女到后晌。午席过后,柳掌柜派人到楼梯下顶了数根木桩,绑牢之后,对曾大力说:“出棺吧!”
  四八三十二台的大架子放在大门外,彩色木罩上插满了金鸡银人,一条亮闪闪的大彩凤立在轿顶前方,流苏飘挂四周,彩绸横七竖八,看上去鲜艳夺目。大架子后面,纸扎的车、马、楼房,彩纸糊成的家禽和摇钱树、聚宝盆,排了老长一大溜儿。孝子们蜂拥而出,哭天号地,缓缓走到十字路口送亡人之灵。灵棚前鞭炮齐鸣,鼓乐高奏,纸钱飞舞,香烟缭绕,远亲近邻开始了二十四拜大礼。唱礼歌的穷文人像木桩一般立在灵棚一旁,阴阳怪调地报叫着什么,和尚道人敲磬打钟,手拨佛珠,口中念念有词,超度亡灵,嗡嗡之声铺天盖地……一时间,柳家庄院里像滚了锅。
  那个精明的老家人一直跟着唢呐王,连连相问,唢呐王就是不说。唢呐王越是不说,老家人越是起疑,最后向柳掌柜说了这件事。柳掌柜派人唤来唢呐王,倒茶递烟,客气一番,说:“刚才你可给我丢人哩!”
  唢呐王急忙解释:“不不不!我……我是看不惯这曾大力!”
  “你吹你的笛,他抬他的棺,你们有何相干?”柳掌柜疑惑地问。
  “你不知,这人太看不起我们吹响器的!他……他害了我的女儿……”唢呐王想起女儿之死,气得语无伦次,面色都泛白了。
  “那你还不把他要干的丢人事说出来!论说,这些干苦力的人和你是一样的,不应该互相瞧不起哟!来到我府上,谅他们也不敢干出见不得人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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