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当了一次狗

作者:刘 伟




  
  一
  
  我坐在出租车上,边欣赏城市夜景,边和司机闲聊。出差来这儿一个多星期,天天坐这车到各处办事,和司机已熟得朋友一般。
  聊到高兴处,司机递上一根烟:“给,尝尝这个,特产!”
  我没客气,接过来就点上火。
  的确不错,有股特殊的香气,让人上瘾。
  随着车的摇晃,我眼皮越来越沉,窗外景色越来越模糊。我头往后一靠,眼一闭,就什么都不知道啦……
  
  二
  
  “啊嚏———”
  消毒水刺得我鼻子发痒,打出个喷嚏,声音怪怪的。
  睁开眼,不见一个人影儿,只有雪白的四壁和几个装着针管儿药瓶的柜子。
  “医院?……咋到这儿啦?出什么事啦?”
  我一跃而起。没想到,“咕咚”一下栽到地上。
  定定神,然后,扒着光溜溜的“床腿儿”,站直身体,踮起脚一看———咦,奇怪,不是床,是试验室用的操作台。
  “不对!一般试验台也就一米高,这个,咋比我还高?”
  我心忽地一沉:“莫非,是我的腿……没有啦?”
  我闭上眼,手抖抖地在胸前划了几个十字,再低头,睁眼。
  “毛?我身上咋有毛?……呀,全身都是!”
  抬起手,心差点儿蹦出喉咙———我看到毛茸茸的爪子,动物爪儿!
  我惊呆了,如同一尊目瞪口呆的雕像,杵在地上。
  对面壁柜的玻璃中,映出一只狗,棕黄色的短毛,长着一个大头,眼睛瞪得铜铃一般。
  我用四条腿挪到壁柜前,昏昏然把右手搭到玻璃上,正好对着小狗纤细的脚爪;我吐吐舌头,一只红艳艳的长舌,也打狗嘴里垂下。
  “是幻觉吧?”我拍击头顶,想拍醒自己———狗爪也在头上敲打。
  “难道……难道……它就是我?”
  “喀啦啦”,钥匙在锁孔中转动。
  本能告诉我:“得先把真相搞清!”
  我甩开四条腿,飞快地、尽可能轻巧地飞奔到试验台下,跳上椅子,再跳上台面,躺平,闭眼。
  刚摆好姿势,门就被推开,两人的脚步声直奔我跟前。
  “还没醒,麻药用多啦!”是当地人的口音。
  “没关系,活着就好!”另一个人的声音,“上两次人脑移植到狗身上,人和狗都完蛋啦;这次,只要狗活着,就算进步……得先去找个笼子……要是醒来的是个‘人’,知道自己换上狗皮,不定咋闹腾呢!”
  脚步声渐远。“哐”的一声,门锁住了……
  “敢拿活人做试验,该死!”
  他们走了几分钟后,我才回过味儿,怒火中烧,差点儿就追上去,拼它一命。
  可悲呀,从前一米八几男儿身,如今剩不到一米,还能打过谁呀?
  眼前只有一个选择:跑!———逃出去,才能揭露他们,才能看到希望。否则,不管过程如何,等在前面的,只有死路一条。
  窗外,天空湛蓝,绿草如茵。我决定跳窗逃跑。
  站在操作台上,瞄准窗台,“噌”一下窜过去。速度太快,我一下撞上玻璃,身子一闪,差点儿掉到地下。
  幸亏是狗,身体又轻又灵活,才稳住脚跟。
  我用两条后腿撑直身体,前腿够到窗扇把手。可怎么拧,把手也不转———唉,力气太小啦!
  举目四望,墙上连个鼠洞都没有,还得从窗户上想办法。
  头顶吹过一丝微风,抬头细看,原来,边扇最上面有条缝儿———小窗没关严。
  好,就是它啦!
  那扇小窗接近房顶,有三米高。我现在连一米都不到,怎么办呢?
  窗帘垂在一侧,一直垂到地面。有啦!
  我用尖利的脚爪抠住布帘,晃晃悠悠,连爬带窜,一下一下上到顶。然后“手”一伸,勾住窗框,头一顶,窗子开啦。
  往下看,天———竟像以前从三楼俯视地面那么高。
  不能耽搁,我可不想把命丢在这儿———孤零零的异乡,离家足足三千里呢。
  “四条腿呢,摔不死,跳吧!”我一咬牙,“咚”,落到草地上……
  一个滚翻爬起,先看看钉在墙上的门牌———“清水街12号”。我把它牢记在心:“这帮恶棍,等着瞧,饶不了你们!”
  环顾院内,没有一个人影。我撒开腿就跑———争取用最短时间跑到最远,趁他们还没发现,跑得越远越好!
  跑啊,跑,挤过栅栏,钻过人群,穿马路,越沟渠,大概认准一个方向,拼命向前跑,跑,跑到筋疲力尽。然后,躲进灌木丛,伸出舌头喘气。
  又渴又饿,嗓子冒烟儿。
  香甜诱人的气味,勾起我的食欲,我一下就注意到路边站的小女孩儿,手里拿着一盒果汁。
  “得补充点能量啦!”刚要抢,又觉于心不忍。
  “没关系,她少喝点果汁不要紧……再说,妈妈还能给她买。”找足借口,我飞身一跃,“噌”,撞到女孩儿身上。她吓坏啦,惊叫一声,手一松,纸盒儿掉在地上,我叼起就跑……
  累死啦!天都擦黑啦,跑几个小时啦?离那帮坏蛋已经很远,歇一阵儿不要紧吧?
  路边码着堆水泥管儿。我找一根钻进去,一会儿就睡着了,睡得又香又甜,什么梦也没有。
  醒来,天还没亮,街上行人稀少。
  我静静卧着,头天发生的一切,像过电影一样,在脑海中一一浮现。
  用四条腿跑过那么远的路,事实不承认也不行啦———令人难堪的变故,确实发生在自己身上。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事到如今,还能指望谁?自己想法儿救自己吧!”
  我毫不犹豫地确定了方向:“回家!回家!不管结局怎样,都要回到亲人身边;就算不能得救,死,也要死在亲人怀里!”
  我盘算着,思路渐渐明朗:“现在外形已经是狗……飞机坐不成,检查太严;车、船都可以……能听懂人话,能看懂路牌,小心点儿,就不会搭错车……”
  
  三
  
  一路风尘,万般艰险,一个多月后,我终于疲惫地钻进自家宅院。
  好累!几十天,汽车、火车、轮船,路途遥遥,困难重重,时常饥寒交迫,还得提防殴打戏弄。那些“人”,掏了钱买票,堂而皇之地享受服务,谁会在意一只无人呵护的小狗儿?
  无论怎样艰难,我都支撑着———家,就像远方的灯塔,照亮我的心,给我一往无前的勇气。
  “到家啦!我回来啦!”我全身瘫软,伏在地上,看着让人温暖的灯光,感慨万千。
  妻身上散发的芳香,儿子身上可爱的奶味,从房间里飘出来,清晰亲切,让我激动得全身战栗。
  真想和过去一样,“砰”地推开房门,扯开嗓子大叫一声:“莉,淘淘,我回来啦!”久别的母子俩,立刻飞奔而出,扑进我急切等待的怀中。妻亲昵地捶我两拳;儿子双手揪着我两个耳朵,“吧”,红红的小嘴,给爸爸鼻尖儿亲上一口……
  我颤抖地等待和亲人相拥的瞬间,等待。
  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一只又脏又瘦的小狗,可怜地伏在门外,贪婪地嗅着屋里飘来的气息,什么都不能做,什么也不敢做。
  妻见到这样一只脏狗,一脚就会把我踢出来———她最小的弟弟,死于狂犬病,她从心里厌恶狗,从来不准儿子玩狗。
  所以,在路上,猫在行李车的角落,我就想,小孩儿喜欢动物,先悄悄接近儿子,再慢慢争取妻的好感。
  “也许得熬很长时间呐!”我叹息,“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啦,谁会平白无故相信狗讲的故事?”
  ……我铆足劲儿,攀上窗台。透过窗帘缝儿,我终于看到日夜思念的亲人:妻依然年轻美丽,只因爱人失踪,悲伤让她憔悴许多,我好心疼;儿子依偎在妈妈怀里听故事,不时插句话儿,表达流畅多啦,我真欣慰。
  家,和我离开时一样,只是多了幅我的大照片,前面摆着盛开的鲜花———朵朵浸透妻的思念。
  “我回来啦,回来啦!”热泪在心中流淌,“真想抱抱你们,和你们说几句话,我的亲人……辗转异乡,我时时盼望团聚……而今,近在咫尺,却仍似天涯相隔,我的亲人啊!”
  我找到过夜的地方———院儿里有间小仓库,妻很少进。我从通风口钻入,爬进落满灰尘的摇篮———儿子小时用过。
  灵敏的鼻子帮我发现一块儿陈年腊肉,不知它已在角落里躺了多久。我伸长脚爪,费力地够到那块肉,把它从成堆的杂物下拨出,暂且安抚一下肚皮。
  然后,用力深吸几口气———亲人的气息伴我入梦,终于能睡个安稳觉啦!
  ……在自己家躲了三天,体力基本恢复,身上也梳洗干净。我鼓起信心:“开始和儿子培养感情吧!”
  为保证计划顺利实现,我给自己订下条原则:“绝对不能吓着孩子,不能让他反感……他要是先不告诉妈妈,事情就好办。”
  妻在厨房做饭,儿子在院儿里玩沙子。
  小沙池,是爸爸出差前亲手挖好;又细又白的沙子,是爸爸专门到几公里外的河边弄来。那时,父子俩蹲在沙坑边,一起堆沙堡,做“蛋糕”,边玩边笑……
  爸爸成了这副模样,父子同乐的美好时光是不是一去不返?
  我贴墙根坐下,从对面悄悄打量自己的亲骨肉———脸蛋儿胖嘟嘟,光滑粉嫩;睫毛长长,垂成弯月……多可爱的宝贝儿,真想抱起来,美美地亲上一口……可是,不能!我现在不过是一只狗,一只儿子从没见过的小狗,动作一大,就会吓坏孩子,想再接近,更难啦!
  我疼爱地注视儿子,儿子专心建造宫殿,不曾抬头看我一眼。
  “淘淘,快来,洗手吃饭啦!”妈妈在叫。
  “来喽———”儿子把小铲儿往沙里一插,站起身,拍落手上的沙,一抬眼,发现墙边有只小狗盯着自己,就调皮地扮个鬼脸儿,小屁股一扭一晃进了屋。
  我极力克制情感的冲动,靠耐心和温顺,一点点赢取儿子的信任———终于,我们在妈妈视线之外悄悄做了朋友。
  淘淘做沙堡,我把沙子往一堆刨;淘淘挖“地道”,我把沙子往外掏。
  从死亡线上归来,守着儿子一块玩儿,就像焦渴的沙漠行者遇到甘泉,快乐无比。儿子用小手替我理毛,拿吃的来喂我,却每每让我心痛欲碎———这一切不过证明,在儿子眼里,我确实是一只狗!
  我记起,孩子小时,胳膊又短又胖,像截白白的莲藕,有一次,实在喜欢得不行,就悄悄咬了一下。
  孩子“哇哇”大哭,妻急急跑来,听说儿子挨了爸爸一口,又笑又气,照当爹的屁股就是两巴掌:“你属狗哇?”
  往事甜蜜,仿佛发生在昨天,可如今……
  连像别的狗那样舔舔自己喜欢的人,我都不敢;玩的时候,爪尖也小心缩回,怕划伤儿子———归途那么远,那么脏,万一带上狂犬病毒呢?
  不过,让噩梦早日结束的努力一天都没有停止———我在偷偷练习写字。
  先用前爪指缝夹住一根细细的木棍,再用这根木棍在土地上写。
  每一步都远比想象的艰难,如果没有足够动力,绝对坚持不下去——我这才明白,上帝赐给人类一双灵巧的手,是出于何等偏爱。
  儿子午睡,妈妈抽空儿出外办事儿。
  谁知,塞车耽误了几十分钟,妈妈都急得冒火啦!出门前没告诉儿子,他醒来,对着空荡荡的屋子,一准以为妈妈也跟爸爸一样离他而去,会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一下汽车,妈妈脚底生风般冲向家门。
  离院门还差几步,听到儿子“咯咯”的笑声,妈妈心情一下轻松啦。
  从门缝向里张望,淘淘的脚下滚着小足球,他冲上去,飞起一脚。
  以前,儿子对面总是爸爸高大健壮的身影,父子俩追球、抢球,多开心呀!
  如今,幸福早已化作云烟,随丈夫的失踪而消散。
  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
  情绪稍稍稳定,妻又把脸儿贴到门缝儿,想看看是谁把儿子哄这么高兴。
  噢,原来是只狗,一只毛色棕黄、乖巧机灵的小狗———淘淘把球踢出去,小狗就用头把球顶回。
  狗?妈妈心一下揪起来。小弟当年就是被狗抓了一下,染上狂犬病,没及时发现送了命。
  她赶紧打开门,冲到儿子身边:“孩子,妈妈说过,不许和狗玩儿,你忘啦?”
  她查看儿子的手、脸和露出的脚踝,边看边问:“它咬过你没有?用爪子抓过你没有?”
  “没有!妈妈,它可乖,从来没有!”淘淘担心妈妈把小狗儿打跑,急得脸都红了。
  “从来……?你们常一起玩儿?”
  儿子像犯了大错,低下头:“它每天都来,我们是好朋友……”
  妈妈叹口气,不忍心再强硬,叮咛道:“一块儿玩可以,但绝对不能让它碰你!要是它伤着你很小一个印儿,也赶快告诉妈妈,噢!”
  儿子“嗯嗯”答应。
  “接着玩吧!”妈妈放开儿子。正要进屋,忽然看见小狗儿盯着自己,眼里泪光闪闪。
  那眼光让她感到些歉疚:“看样儿,这狗挺聪明!”
  “我得快点让妻知道真相,要么她总想赶我走!”“踢球风波”后,我决定加快行动步伐——先在儿子的玩具箱找到一小截铅笔,藏进摇篮;又趁妻外出找到些纸,猫在仓库里,一笔一划歪歪扭扭写下几行字:我是翔,在T市清水街12号,被人把大脑移植到狗身上……
  “妈妈,狗没有家,让它在我们家住吧!”有一晚,儿子郑重提出请求。
  “不行,儿子,狗可脏啦!”
  “它不脏,它会洗澡。”儿子赶忙替不会说话的朋友申辩,还用小手在自己身上拍拍揉揉,“小狗这样儿,每天给自己洗澡,我帮它开水管儿。”
  “那好吧!”爱子的愿望,不算过分———小狗儿为孩子带来多少欢乐,这点温暖还不能给它吗?
  儿子恐怕妈妈反悔,赶紧在地板上铺个小垫儿。
  又和妻儿一起,住进这间曾给我无数幸福、温暖的屋子,心中悲喜交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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