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7期

风尘钟情女

作者:殷钟学




  三奶在此刻骤见故人,万种悲苦袭上心头,长哭一声,昏厥过去。
  此时天已大亮。春季四野里没有高杆庄稼,地头的官道上,见一挂大马车哗哗驰来。大车突然停下,一群如狼似虎的大汉,从车上跳下,向这儿跑来。
  醉红楼老板丢了摇钱树,便买通县警四处寻找。我大爷二爷正发愣时,一帮人已将三奶掳去,七手八脚抬上大车,疾驰回城。
  我大爷二爷拿着那包砒霜,匆匆回村,找到老族长,将一场变故尽告老人家,请他老人家做主。
  老族长听了大爷二爷讲述的经过,看看那一大包砒霜,静默一刻,脸沉沉地吐出一个字:走!
  张家宗祠大门洞开,主殿奉着的列祖牌子,原有防尘帷幕遮着,此时也已揭去。族中十六岁以上的男子已尽数招来。张家是当地旺族,屋里院里,黑压压站了一片。
  老族长当门站着,神情甚是激动,白须抖动,两腮发颤。老人家高声说道:我张家乃当地旺族,族谱上现今载有男丁七百五十六口。族中子弟张明玉,饱读诗书,知识广博,只可惜他才华未展,便英年早逝。明玉的发妻张王氏,是我们张家三媒六证,扯旗放炮娶来的媳妇。我们张家的媳妇,先被贪官强娶为偏房,后又被卖入娼门为妓。张王氏被贪官强掳后,无一日不牵挂那没和她同床共枕一日的丈夫,一日三次,祭奠先夫亡灵。身陷火坑后,对亡夫仍深意拳拳,她昨夜逃出———老族长一举那包砒霜———要到她亡夫坟前自尽。她一个弱女子身陷火坑,还深念着亡夫,我们张家数百男丁,在她遭难时,为她做过什么?论起“情义”二字,我们真要在一个弱女子面前愧死!老人家说到这儿,老泪簌簌而落,将手中砒霜狠狠掷下,然后打起了自己的脸。众人忙拉住时,老人家已口角流血。
  人群中顿时有人高喊:典房卖地,也要给她赎身!对!给她赎身!众人齐声附和。一时,族人群情激奋,热血沸腾。
  大爷二爷见族人踊跃救胞弟遗孀,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下午,派去与醉红楼老板交涉的人回禀老族长,醉红楼老板索价十万。明摆着:三奶是醉红楼老鸨的摇钱树,老板无意让三奶从良,便以天价压人。老族长拍案而起,嘶声叫道:软的不行,来硬的!
  次日,天光大亮,七百多名族中男子踏着晨露,倾巢而出。最前边八个壮汉抬着老族长的棺材,棺材上坐着白发白须的老族长,七十多岁的老人,手里还提着把明晃晃的菜刀。随后的族人,或扛着粪叉铁锨,或操着锄头镰刀。众人个个脸色凝重,只听沙沙的脚步响,无一人说话。
  乡间有句谚语:男不跟女斗,民不与官争。农人自古怕官家,众人心里都明白,今天这举动,势必惊动官府。但无论老幼,个个正气凛然,无丝毫怯意。
  一行人进了县城,提篮挑担的小贩纷纷避让。过了城隍庙,来到醉红楼大门前。老族长嘱用棺材将醉红楼大门堵上,众人散开,将妓院围了个水泄不通。
  四个妓院打手闻声出来,见来者是一帮衣衫破烂的乡民,有的人光着脚,连鞋都没有,就想咋唬一通,将这些人吓跑。岂知大话没说上三句,便被众人七手八脚打得头破血流,哀号连连,鼠窜而去。
  一会儿功夫,县警队来了十余个端着火枪的县警。一个头目样的人大声吆喝:哪个是领头的?带走!开妓院的老板做这种下流生意,平日里自然免不了打点这些县警,这些人给妓院老板解围来了。
  老族长高高站在棺材上,朗声应道:我是领头的!别费事,开枪呀!这不,棺材我都预备下了。众族人不待招呼,纷纷拥上,将十余个县警团团围住,只等老族长示意。众县警被这么多手持镰刀锄头的乡民围在中间,情知动起手来,自己眨眼间就会成为肉酱,一个个吓得脸色蜡黄,拱手作揖讨饶。老族长下令不与他们为难,众人才闪开一条缝,十余个县警只恨爹娘给少生了两条腿,狼狈逃窜。
  少顷,一阵丁的自行车铃响,一个穿西装戴礼帽,架一副墨镜的青年,骑着辆自行车而来。后边是七八个短打的随从,气喘嘘嘘地小跑着跟在后边。当时,这种洋车,这种洋打扮,在这中原的小县城里找不到第二个,我的族人更是见都没见过。
  此时,周围已聚了许多人围观。围观者中有认得的大嚷:是县长!县长来了!
  老族长古稀之人,也是第一次见这种洋车和这种洋打扮。老人家听人嚷嚷来了县长,见来者却是个细皮嫩肉的青年,多说也只有二十七八岁的年纪。不骑马不坐轿的,骑着这种怪家伙,会是一县之长?
  老族长正诧异时,这洋装青年已下了车,一个气喘嘘嘘的随从忙上前接过洋车。这青年摘下墨镜,露出一对浓眉及一双女人样秀气的长睫毛大眼睛。
  一个长衫中年人上前对老族长道:这是杨县长……一句话未说完,洋装青年上前将那长衫中年人拨到一边,对棺材上站着的老族长抱拳问道:敢情您是领头的?老族长不卑不亢,拱手回礼,沉声答:是。
  洋装青年说:您老还是下来说话,那是个装死人的东西,站上头不吉利呀!围观的人群中发出轻轻的笑声。众族人见这小县长全不拘礼法,说话幽默随便,戒备之意少了许多。
  族中晚辈扶老族长下了棺材,却忘了老人家手里还拎着菜刀。洋装青年上前一步,对老族长说:打架拚命由年轻人干,您老把菜刀给他们吧。观者中又发出一阵笑声。老族长将菜刀递给身后的后辈。
  洋装青年含笑问老族长:老先生,我是新到任的县长,您老看看像不像?老族长此时已确信这洋装青年就是本县的县长。老人家应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先生仪表堂堂,风流倜傥,定然满腹经纶,学富五车。屈居小县之父母官,是委屈先生了。
  老族长毕竟老于世故,世情练达。几句奉承话,显然已挠到小县长的痒处。小县长哈哈大笑,说您老奉承我,在下虽读了几本古书洋书,乃囫囵吞枣,一知半解,徒有其表而已。
  此时小县长突然敛了笑容,正色问道:说说,怎么了?老族长多经世事,虽古稀之人,却不慌不乱,条理清晰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述说了一遍。当老族长说到我三爷少年聪慧,曾京师求学,却英年早逝时,小县长顿足叹道:可惜!可惜!老族长说到三奶明知三爷将殁却毅然嫁来,并深情打点三爷入土时,小县长既为这段生死情缘而感动,又为三奶对三爷的痴情而叹服。当小县长接下来听到一个青年文士的遗孀,又出身于书香之家,竟陷身于烟花丛中,登时大怒,白净的脸因盛怒而变得赤红,手指醉红楼大喊:把这家老板带出来!
  随从进去,一会儿将妓院老板带到小县长跟前。小县长细白的手一指妓院老板,大声斥道:我什么也不听你说,快把张王氏给我放出来!
  老板开妓院多年,这种人虽广有田产,身份却低微。但他多年周旋于达官显贵之间,自然练就一套看风使舵的手段。妓院老板眼看目前情形,对自己甚是不利。但要他拱手送出自己的摇钱树,无异于挖了他的眼珠子。于是妓院老板大起胆子,轻抵软抗,绵里藏针地巧言辩道:小人有一万个脑袋,也不敢违县长大人的令。但国家自有法度,小人操此贱业,一向谨遵国法,买来的姑娘个个手续齐备,绝无犯法拐骗之实。且前日我表哥———就是相州专员马鸣飞马大人,曾光临舍下,见了此女,说欲纳此女为妾。小人想,你们都是官面上的人物,此事须得经马专员同意才好。
  小县长不但没被妓院老板抬出的专员表哥吓倒,白净的面孔反而因盛怒而由红变紫,向左右叫道:按倒!随从闻言齐上,七手八脚将妓院老板按在地下。小县长上前,用穿着锃亮皮鞋的脚,哐哐两下,跺在妓院老板嘴上,将妓院老板的嘴跺得立时就肿起老高,满嘴鲜血,两颗门牙掉在地上。
  小县长怒言道:呸!抬出马鸣飞个小子来压我!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老子也是相州人。我给马鸣飞起的绰号叫马屁精,不是他小子拼命巴结我爹,他当专员?狗屁他也当不成!我爹过生日时,马鸣飞这类官儿送了礼连席都不敢坐。像你这号的,我弄死十个八个,就跟弄死几只蚂蚁差不多!这小县长出身于富豪之家,毕竟是骄慢之性,盛怒之下,竟不顾一县之尊的身份地位,在县城的大街上,当着众多城乡平民,夸起了他的家世。
  原来这小县长真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他家原是相州巨商,分号开遍半个中国。他父亲多年钻营,交结军政两界。时逢乱世,钱能通神,小县长的两个哥哥,现在均已是军界要人,他家里现在专做军粮军服生意。这小县长乃巨商的少公子,曾留学海外。回国后家里给活动了个县官,只是让他在仕途上历练历练,以图日后发展。这阔公子当县长,竟如戏迷玩票一般。他到县里任职还不足两个月,县里居民只见这小县长今日长袍马褂,明日西装革履。有时乘轿,有时骑马,有时骑个洋车乱窜。说话诙谐随便,行事癫狂不羁,却不知有这么大的来头。
  妓院老板多年周旋于权贵之间,听了小县长这番话,便知大有来头,情知再磨下去,必将丢了小命,便翻身跪地连声求饶。
  妓院老板乖乖将三奶放出。老族长带头,全族人齐刷刷跪倒,对小县长大呼青天大老爷。围观的一个杂货店老板看得解气,让小伙计从店里拿来鞭炮燃放。呼声和劈哩叭啦的鞭炮声,把小县长兴奋得满脸红光,秀气的大眼中泪光闪闪,足足过了一把青天瘾。
   被族人救回的三奶,却在当天晚上吊颈而死。族人出资,办了盛大葬礼,将三奶与三爷合葬一起,遂了这个命途多舛的女子心愿。
  小县长得讯,差一个书记官给老族长送来一封信和三百块大洋。信中说:他本人对三奶这个奇女子对先夫的挚情深为折服,对三奶一生之灾难万分痛惜。张氏族人不畏权贵,数百人冒死救一个身陷勾栏的女子,且不虑守旧之辈的闲言碎语,在她谢世后举办盛大丧礼,葬入张氏祖坟。此亦证明张氏族人深明大义,不泥于传统旧俗。随信奉上现洋三百,望族里给这个女子建一座牌坊,彰显她对先夫的一片挚情厚意,以慰她一片圣洁之情。
  老族长读信后大为感动,欣然同意小县长的提议,却只象征性地收了十块大洋,立牌坊的主要花销由族里集资,建起了这座雕镂精细的牌坊。两侧廊柱上是县里宿儒方笑天先生亲笔撰写的对联:
   钟情似柔水,心贞如白云。
   正中匾额是小县长留墨:
   心贞坊。
  这是张氏族中惟一的一座牌坊,立给了这位不但身侍两夫,且还当过妓女的三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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