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7期
风尘钟情女
作者:殷钟学
在我们张家庄一带,有人为显示自己见多识广,表示对某事见怪不怪,常用这么一句歇后语:既当婊子又立牌坊———那也不稀奇!这句歇后语是刻薄鬼们根据我家祖坟地里的一座牌坊编造的。那是族里先辈们给我三奶建的牌坊。这牌坊青石座基,巨木撑架,雕镂精细,经历了半个世纪的风雨仍完好无损。
我这位被族人建坊铭记的三奶,却真的不是什么烈女贞妇,她不但身侍两夫,还确实当过妓女。要问族中先人为什么要为这么个风尘女子立牌建坊,说来话长,且听我从头慢慢道来……
我曾爷养了三个儿子:我大爷、二爷和三爷。弟兄三个都在王家庄王先生的学馆读过书。我三个爷爷在王先生学馆读书时,老大老二皆像不安分的马驹子,身虽坐在学馆内,脑子里想的却是上树掏雀子窝,下河摸鱼,去村东瓜园里偷甜瓜。我大爷二爷只读了一年多书,勉强能写自己的名字,就扛筐子拾柴禾了。我三爷却自小聪颖过人,《三字经》、《千字文》过目不忘,倒背如流。当时,王先生的一子一女,也在学馆读书。王先生的儿子愚钝,读了半年书,扁担放地下,只认得是个一字。王先生的女儿,就是后来我的三奶,却灵透聪慧。尤其是小小年纪,一手蝇头楷字工整清丽,五十多个学生中,无人能比。王先生常拿着女儿的习字簿独自念叨,换换多好呀……
民国以后西风东渐,西学渐渐在国内兴起。王先生一饱学老儒,却并不泥古守制,夜郎自大。老先生高瞻远瞩,世事洞明。料得贫弱的中国欲富强昌盛,少不得西人知识。老先生来到我家劝我曾爷说:你家三子天资甚高,望家里送他到县里的新学堂读书深造,虽说不再有皇帝开科取仕,一样能荣宗耀祖。王先生说得兴起,花镜滑到鼻子尖上。光着膀子抠着泥脚丫子的曾爷,糙脸上的表情由起初的慌乱渐至迷惑,到后来便红光满面,双目炯炯发亮,眼前就映现了儿子在京城做高官,自己在深宅大院里使奴唤婢,耀武扬威的幻像。这情景真诱人哪!
三爷在县里读了几年新学后,考上了北平一所师范学院,曾爷觉得自己使奴唤婢的老太爷日子已指日可待。
三爷却突然回了乡,连同带去的柳条箱子铺盖卷儿。原来他在学校参加了地下组织,在京师闹学潮被政府通缉,潜逃回乡。
三爷的回乡如一只重锤,彻底打破了曾爷靠他改换门楣、荣宗耀祖的春秋大梦。曾爷此时恍然大悟,丧气地咕哝:自古猫不吃生姜驴不上树,蛐蛐儿永远都是土里的虫儿,八辈子也孵不出龙蛋来。曾爷一则悔自己一把年纪经不住几句撺掇,异想天开把持不住自己;二则心疼数年间枉花了那么多白花花的银钱。
回乡的三爷,像一个文明戏中的小生。高挑个子,白皙的瓜子脸,架一副眼镜,中分头油亮,洋布长衫纺绸裤,扣门上别着晶亮的水笔,与灰头土脸的乡下人泾渭分明。
拜过族中长者,三爷备下四色礼品,去王家庄登门拜谢王先生。踏进王先生的屋门,三爷一声“老师”只叫出一个“老”字,就如一下子被掐了脖子的鹅,一个“师”字硬生生卡在喉间,没能吐出来。
掐了三爷脖子的,是正在为其父王先生倒茶,听见脚步声突然抬起了脸的三奶。
三奶那张艳如桃花的俏脸儿,抬起来后,也如被孙悟空施了定身法,呆呆地怔在了那里。
最先打破尴尬的是王先生。王先生以其年龄极不相称的敏捷从太师椅上一跃而起,双脚像跳时下流行的踢踏舞般捣动着,嘴里呀呀叫个不停——王先生的宝贝闺女,将一壶热水直直地倾下去,热水溢出茶碗,漫到桌上,又从桌面流到了王先生的大腿上。
三爷见恩师数年间苍老了许多,清癯的面庞上皱纹深深,牙齿也脱落了几颗。毕竟师徒情深,三爷禁不住泪水晶莹。王先生见昔日稚童而今长成伟男,且数载书香濡染,通身显得儒雅脱俗。王先生高兴得手颤须抖,挽着三爷的手,也洒下几星老泪。旁侧的三奶却双目含情,微笑不语,更显得丽容生色,灿烂炫目。
师生坐定,互道冷暖。三爷的目光无意中与三奶的目光相遇,若电光石火般一闪,就牢牢粘在一起,如四束无形的丝线,在虚空中纠来缠去,越缠越紧。
恪守古礼的王先生看不过眼,让女儿快去备饭。但此时三奶好似得了健忘症,一会儿进来问:爹,咱家盐搁哪儿了?一会儿又走来问:爹,咱家油放哪儿了?
三爷与三奶订了亲。互换的订亲礼中,三爷和三奶心有灵犀,约好了一般,三爷夹了封信给三奶,三奶夹了封信给三爷。三爷的字龙飞凤舞,狂放不羁;三奶的小楷清丽工整,秀丽如兰。这两封信外人自然无缘得读,但想来一定甜得可人。
此时王先生老妻已逝,儿子与儿媳在村口开间杂货店,卖些日用物什,平日里两口子都在店中打理。那一日三爷孟浪,大起胆子,趁王先生在学馆授课,径自登门与三奶相会。三奶骤见日思夜想的未拜堂的夫君,却如惊惶的小鹿,心跳如鼓,在屋里左转右旋,不知如何是好。最后隐身内室帘后,纤手抓着帘边遮住身体,只露出一张粉脸儿,与三爷对话。攀谈一时,三爷上前抓着三奶的纤手,两眼定定地对着心上人艳若桃花的容颜,咻咻喘息。三奶吓得花容失色,又急又怕,让三爷松手退开,三爷不肯,三奶惶急无计,说不松手我咬你。三爷不松,说随你便。三奶便真地咬了三爷的手。三爷咝地一声,三奶松口,自己却落了泪,一颗晶莹的泪珠,落在三爷手上。三爷手上有两排小牙印子。三奶含泪说:都怨你都怨你。三爷说:我娘说秋后想接你过门。三奶说:随你。三爷说:我可是国民政府通缉的逃犯。三奶说:我是你的人,生死都随你。不幸的是三奶一语成谶,这年七月,三爷得了绞肠痧,在床上翻来滚去,汗如豆粒,面如死灰。两天功夫,人已卧床不起,命悬一线。一家人慌得陀螺般团团转,请过医生请巫婆,送走巫婆请神汉。扎针拔火罐,内服丸散,外用膏丹。巫婆神汉在家里蹦来跳去,一刻像兽吼,一刻像驴叫,捉了七个鬼,除了八个祟,三爷的病却一日重过一日。最后只好听从一个没毛老神汉的建议,娶亲冲喜。
媒婆老白去王先生家商量,王先生骤然听说爱婿患了如此重病,面色灰灰地僵在椅子上,流下两行老泪。老人家面色沉沉地默想许久,吐出两个字:不妥!
不料王先生轻轻一言吐出,三奶却如风般从内室疾冲而出。一向知书达理,贤德孝顺的女儿,此刻如癫似狂,全没一点斯文体面,杏眼圆瞪,娇吼连声,要父亲当下就答应迎娶。见父亲仍僵坐着不吭,三奶冲进里屋摸出一把剪刀,刀尖指着自己胸口说:如父亲不允,立刻就死在眼前!媒婆老白和王先生吓得脸色苍白,两人急忙上去夺剪刀。手忙脚乱中,利刃将三奶素手划破寸许一条口子。但三奶任鲜血流淌,仍强辞迭出,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一反往日女儿家的娇羞之态,竟如一匹凶霸霸的雌兽。王老先生斯文扫地,须发零乱,大喘着气同意次日嫁女。
三爷的这场婚礼由老族长亲自主持。老人家年逾古稀,多年主持族中分家分产,婚丧大典,礼节精通,更兼品行刚直,敢于仗义直言,因此深得族人敬重。
替三爷迎亲的,是族中一个俊美男童。一样十字披红,怀抱大红公鸡,端坐一匹枣红马上。测定的吉时一到,没毛老神汉扯声怪叫:起———立时鼓乐高奏,迎亲队伍启动。岂料坐骑刚一动步,那缚牢双腿的公鸡竟从男童手中翩然飞去,如一只大鸟,忽地没了踪影。众族人亲友的心猛地一缩,呆看着公鸡飞去的方向,默无一语。黑压压一群人僵立着,静得一根针落地也听得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祥气息。众人明知此事怪异,绝非吉兆,却无一人说破。大家做事时都轻手轻脚,分外小心谨慎。
三奶乘坐的花轿抬进家门,观者如潮。人虽众多,却无平常婚礼上的喧嚷嬉闹,无丁点喜气。
小童代三爷与三奶行拜礼时,喜炮嗵地一声巨响,内室病床上早已昏迷的三爷,身体从床上硬挺挺弹起老高,落下时已软绵绵气绝身亡。
喜宴开过,族中青壮年们急匆匆撤了席。收了彩灯红幔,撕去大红对联,白纸糊了街门,一个时辰功夫,灵棚就搭起来了。
脱了红妆,即着丧服。我的三奶并未如常人所想的哭做一摊泥。她一脸刚毅肃穆之色,尽责地给亡夫擦洗穿衣守灵,做起来一丝不苟,像一个沉稳练达的丧夫老妇,似与死者已共枕多年,可见她对此结果早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三奶此时并不流泪,坚强得令人费解。一身素服的三奶,冷艳如雪中一枝腊梅。
出殡那天,三奶的眼泪如开闸的江水。她纤手握拳,砸得棺材咚咚作响。三奶嘶声问棺内亡人:你咋不等等我,见一面说句话再走哇?三奶手上的伤口又弄裂了,鲜血洒在棺木上,洒在三奶洁白的孝衣上,耀眼,灿烂。声声质询,句句嚎啕,痛彻心肺的哭声发自心底,任铁石之人也无不下泪。围观的村民被三奶悲声所染,个个现出悲戚之色,心软的姑娘媳妇们,纷纷捂着脸跑回家去。
王家庄那边,爱女若掌上明珠的王老先生,面对此番变故,痛心疾首,万念俱灰,一病不起。王先生的儿子虽然迂讷,却纯朴孝顺,尽心为父亲请医调治。无奈心病无药,仅二十余日,老先生也呜呼哀哉了。
儿女们为王老先生过“百日”那天,从县城来了个干瘦税吏。这税吏颐指气使,大话连篇,说三奶哥嫂开铺子偷逃税金,要罚大洋三千块。三奶的哥嫂百般央求,好话说尽,税吏才说出此番上门的真正缘由:县里老税官仰慕三奶美貌,欲纳三奶为侧室。巧舌如簧的税吏软硬兼施,说若与税官结了亲,三奶的哥嫂可在县城最繁华处开店经营,数年即可暴富。若不允,回去即着县警将他夫妇下大狱,田产房屋,一概充公。税吏的危言耸听加钱财利诱,三奶的哥哥惶急无计,嫂子更没见过什么世面,夫妻俩无奈屈从,将在家守父孝的三奶骗到村外,又将身披父夫两重重孝的妹妹,蒙一袭红纱,一人拽一只胳膊,推进了税官派来的轿子中。三奶猝不及防,嘶声哭喊,破口大骂。喧闹的锣鼓敲起来,压住了三奶的悲声。
哥哥听着妹妹凄惨的哭喊,已痛悔万分,回屋看看桌上父亲的遗像,大叫一声:我不是人!顿时瘫在地上。
老税官年纪已五十开外,在税职多年,敲诈盘剥,积累下万贯家私,养得脑满肠肥。税官贪恋三奶的美貌,饭食由城内各大菜馆轮流精心烹制,放进暖食盒内,着小伙计飞一般送来。又让绸缎庄送来最时新的料子,着城里手艺最好的裁缝给三奶做衣服。各商号明知是赔本买卖,暗地里叫苦不迭,表面上却不得不尽心奉承。商家怕税家,古今一理。
面对堂皇豪宅,华美衣食,三奶却如泥塑木雕一般,整日如丢了魂魄。经过这一系列变故,三奶一副苍白的脸儿如雕刻般轮廓分明,光泽褪尽,目光呆呆的,如痴如癫。三奶亲手制作了亡父、亡夫两尊灵牌,每日五更即起,清水净面后,对两尊灵位,摆上供果,焚香燃帛,洒泪祭拜,将一个极尽奢糜的新房,弄得青烟弥漫,鬼气森森。税官年过半百,骤然得着天仙般的美人,骨头轻得没有四两重,对三奶的一切要求无不诺诺依从,还恬不知耻地指着三奶父亲的灵牌说:叫我磕头我磕头,让我叫爹我叫爹。
税官的正室大婆,见三奶如此得宠,早就醋意大发,寻着三奶设灵拜祭父夫的事由,在院中破口大骂。骂三奶在家拜祭死人,会招来野鬼,带来晦气。污言秽语,不堪入耳。三奶在室内听而不闻,脸上仍是木僵僵的神态。老税官却觉得大婆佛头着粪一般可恶,一跃而出,拳打脚踢,将大婆打得鼻青脸肿。从此,大婆虽然恨三奶恨得牙根痒,却再不敢越雷池一步。
自古官场险恶,明枪暗箭,防不胜防。老税官温柔乡里,好梦正酣,同僚却暗地里对其肥差垂涎已久,找着平日贪污受贿等劣迹,一纸暗状告进省城。弹劾得准,省府下来一大帮差人,将老税官绳捆索绑,下了大狱。
税官的大婆一朝得势,岂能不报一箭之仇?同时也需大笔银钱打点施用,竟将三奶卖入了县里最大的妓院醉红楼。
醉红楼由此一下子名声大噪。方圆百里之人皆知这里有一位书香门第的贞妇作了妓女。
春雨贵如油。春天麦苗返青时,老天落了一场及时雨。麦苗得了滋润,显得碧绿油光。麦田里的野草也繁盛无比。地荒人也慌。我的大爷二爷,天微明就下田锄草,落黑才回家,中午饭都是家眷送到地头吃的。这天是清明节,我大爷二爷四更天就起了身,想早早给逝去的先人烧冥纸。大爷二爷离坟地老远,就听见一个哀哀的女声在坟地哭泣。大爷二爷返家叫来女眷,一同前往。近前看到,竟是一身艳妆的三奶,跪在三爷的黄土坟前,哭得痛心彻肺。短短一年时间,已物是人非:当年的一对爱侣,一个已长眠地下,变成了眼前这堆黄土;一个身陷火坑,生不如死。三爷的黄土坟经一年雨水滋润,已有疏疏野草生出。
当年貌美如花的三奶,如今骨瘦如柴,眼窝深陷,一头如瀑的青丝干涩零乱,昔时艳光四射的面庞,眼下黯淡发黄,一双润滑如葱的小手已呈骨形。三奶头未梳,脸没洗,绣鞋和裤脚上布满夜露和浮尘结成的泥污,一看便知是星夜从妓院出逃,步行到这儿的。
三奶没料到会有人来,听见脚步声,慌忙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打开往嘴里倒。我大奶二奶急忙上前夺下,一看,是一包砒霜。大爷二爷见此景也心知肚明:三奶这是星夜出逃,要到三爷坟前自尽,生不能同心上人恩爱相守,而今只求一死同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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