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7期
医杀汪精卫
作者:应跃鱼
一 国恨家仇
民国初,苏北宝应县出了个名声赫赫的神医。此人姓刘,医术高明,凡民间一切无名肿痛,大医院医不了的疑难杂症,只要他一付自配的汤剂,或者用他自制的膏药一贴,就能药到病除,人称“刘一帖”。刘家这祖传绝招十分灵验,于是名声日噪,慢慢地人们把他真正的大号给忘了,都尊称他为刘一帖。当然刘一帖的大名也与他家祖居大门石框上的那副对联有关。那弯弯曲曲钟鼎文书法的门联写着:
救死扶伤凭一帖,悬壶济世本姓刘。
刘一帖的名声传遍苏鲁皖地区。刘一帖三代单传,到了儿子这一代,据说医术已大不如前,但名声仍如窗户里吹喇叭,响在外面。儿子取名延寿,生得一副姑娘脸,细皮白肉,举止文雅,还进过苏州城的洋学堂。他爹是老年得子,一心想把祖传医术全套传给宝贝儿子,并且发扬光大,继承他刘家悬壶济世救苍生的传统。这儿子果然不负父训,读完书回到家里,不多久就继承了祖传医术,扛下了“刘一帖”的神医招牌。
待老刘一帖过世,儿子刘延寿才真正当家行医。那是兵荒马乱的年月,这个新刘一帖是受过现代教育知书达理的人,不像他老爹一门心思只讲“悬壶济世救苍生,两耳不闻窗外事”。刘延寿眼看那军阀混战,有枪就是草头王的社会,心想凭自己一只药箱一招秘方能救什么苍生?渐渐对“刘一帖”这享誉苏鲁皖的金字招牌也看淡了。虽然他尊父遗训,不忘为求医的平民百姓尽心尽力,但对那些地主豪绅、高官军阀们的求医,则能推则推,能避则避,敬而远之,处世十分低调。久而久之,场面上的人就有人叫他留一手。对这,刘延寿心中坦然,觉得神医妙术多救了一个恶人,反而是给百姓多造一个恶孽,能救什么苍生!于是默认“留一手”,就这么昏昏然过日子。
到了民国廿八年,日本鬼子来了,汪精卫成立了汉奸“国民政府”,苏北一带三天两头清乡,汉奸领着日本强盗烧杀掳掠无恶不作,老百姓难过一天安生日子,连这“刘一帖”金字招牌的医家也免不了常受敲诈欺凌。他认定,中国人要受这般苦难,不怨天不怨地,一恨日本侵略强盗,二恨卖国求荣的大汉奸汪精卫。只有杀了大汉奸赶走日本鬼子,百姓才能有太平日子。可是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有心救国无力回天,终日呆坐屋里盯着儿子胡思乱想,忽然他想起下乡行医时遇到过的新四军来,他愣地对儿子说:“明儿你带着药箱,去干新四军!”儿子此时已十九岁,生得仪表堂堂,也学得一身祖传秘方绝技,是一个血性男儿,听父亲这话,正说到他心头上,父子俩就这么定下,分头整理药箱。第二天,天刚拂晓,只说下乡行医,瞒过老婆,父子俩就出了门,当天晚上就把儿子送进了新四军部队当了卫生员。
儿子“失踪”的事,向老婆讲清楚后终于平安无事,妻子只是埋怨丈夫太看不起她,说儿子当新四军抗日才是真正“济世救苍生”,哪像你,在这里还得低头哈腰给鬼子、汉奸医病!丈夫摇着头,嘴边露出一丝苦笑,默然无语。
时间一长,刘一帖儿子“失踪”的事,引起了城里几个铁杆子汉奸的注意,已有人几次上门探过虚实。有道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几天,刘家儿子当新四军的情报,已被日本宪兵队查实。这初来乍到的日本宪队,可不管你什么神医刘一帖,也不管这个神医给他们的上司治过病,只要是谁家有当新四军的,同大日本皇军对着干,一概格杀勿论。
大概是刘家儿子投新四军后一个多月的一天下午,一辆插着膏药旗的军用三轮摩托当先导,宪兵队长亲率一队和平军(汉奸部队),包围了刘一帖的家,也没有啥说道,日本宪兵队长挥着指挥刀,只叫了声“八格牙路”,伪军们就疯狗一般乒乒乓乓砸起来。一个日本军曹揪住女主人狞笑着,只见队长一个眼色,就利索地挥起军刀,活生生地剖开了女人的肚子,五脏外流鲜血如注,军曹抬起一脚,把女尸踢进堂屋,只听一个汉奸问了声:“烧?”队长又一个眼神,自有喽将几桶煤油泼上,不一刻,刘一帖家成了一片火海。
也是刘一帖命不该死。本来几个汉奸早已奉命布控刘一帖,他夫妻俩的一切,都在日本宪兵队监视之下。昨晚后半夜值勤的两个汉奸,一个是色鬼,另一个是烟鬼。这晚四更许,刘一帖一觉醒来,猛想起茅山坞一个患“转龙”恶病的人要救治,而茅山坞离县城有五十多里,去晚了,下午回不了城。于是一咕噜起了床,背着药箱摸黑就走。此时那个去妓院的色鬼未回来接班,而守着的烟鬼却烟瘾难当,迫不急待要去抽一口,正好就在这空档上,刘一帖出了门。由于两汉奸的情报不准,一直到宪兵队上门剿灭时,日本人还以为刘家夫妇全在,定能满门杀绝。
这天傍晚,刘一帖身背药箱匆匆回城,刚进西门就被一位老人拦住:“刘医生你快逃命吧!”老人喊着推着,硬是把刘一帖推到一墙旮旯,哭着向他心目中的这位神医,诉说了他亲眼目睹日本鬼子剿灭他家那惨绝人寰的一幕,最后嚎啕说:“你刘家几辈积德,苍天不灭刘啊,你快逃命吧!”老人以身挡路,决不让刘一帖到家里去自投罗网。老人几乎跪在刘一帖身边,使劲抱住他的腿,说:日本鬼子,狗汉奸,国恨家仇谁不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留得青山在,总有报仇时!老人的哭号让刘一帖心中一亮:国恨家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忽然觉得泪水都变成理智,变成了力量,当下扶起老人,叩头为谢,转身就往城外而去。
从此刘一帖在宝应县消失。
因为刘一帖毕竟是当地名人,关于刘一帖的生死存亡,县城和乡下有多种传说。有的说已被日本鬼子刺刀捅死,同他老婆一道甩进火场烧成灰了;有人说刘一帖也投了新四军,在军中当了医官;只有那个当日西门挡道的老人才知道刘一帖一定活着,他相信刘一帖会活着报那国恨家仇。
二 苟且偷生
两年之后,在无锡惠山脚下一个香火冷落的小关帝庙门口,有人亮出那幅弯弯扭扭如盘龙的钟鼎文门对:
救死扶伤凭一帖
悬壶济世本姓刘
这副门联很快被人们解读,神医刘一帖还活着的消息不胫而走。“刘一帖来无锡了”的新闻传遍城乡。因为刘一帖毕竟是名噪一方的神医,当年传说被日本人烧死,民间一片惋惜,如今突然复出,自然惊动地方。
其实在这破关帝庙上,并没有“刘一帖诊断”或者“刘一帖药铺”之类的招牌,主事者只是一个面色苍白的男人,庙里除了药箱一只,铺盖一卷,别无他物。但单凭门口那祖传的对联,求药问医者就纷至沓来。
此时在日本鬼子强化治安的统治区复出的刘一帖,虽医术依旧却神情迥异,与两年前在宝应家乡的刘一帖判若两人。他一改往日见日本鬼子、汉奸豪绅能避则避敬而远之的作派,而变成一个逢官三分笑,见皇军就哈腰的“良民”,对无锡地面上的皇军、汉奸、豪绅,招之则到,送医上门,十分殷勤。所以他虽也不忘热心为平民百姓“悬壶济世”,却仍被一些人嗤之以鼻:原来名医刘一帖也是个没有骨气的人,一条会攀结侵略者的哈巴狗。
国恨家仇在心的刘一帖,真的变成了日本强盗的哈巴狗?别人怎么说,他只是一笑了之,此中奥妙只有刘一帖他自己知道。
自从两年前那天傍晚,他在宝应西门怀着一腔仇恨死里逃生,靠着一身绝技,一只药箱流落江湖,浪迹天涯苟且偷生,心中只有“复仇”二字念念不忘,连命都置之度外。可是耳闻目睹,日本强盗横行,祖国山河破碎,有着国恨家仇的何止他一人!谁都想报仇雪恨,只是自己没有那血溅沙场的能耐。有道是冤有头债有主,近两年来日思夜想,对自己的冤仇也渐渐理出头绪:日本鬼子当然是强盗头子,但是若没有汉奸,那小小日本鬼子能打进堂堂大中国?而万恶的汉奸头子就是汪精卫,只有亲刃卖国巨奸汪精卫,才算大丈夫报了国恨家仇,他把舍命报仇的目标锁定了汪精卫。但自己手无寸铁,杀汪报仇惟有智取。想到绝妙处,都浓缩在那改祖传门对而成的对联之中:
报仇雪恨凭一帖
杀汪不愧吾姓刘
要实现这个平生终极目标,首先得设法混进汉奸圈,“勾”住日本人,然后另谋良策,于是他有意选在日本人强化治安的中心城市无锡城复出落户,而且一改往日视敌如仇的面貌。于是无锡城的刘一帖就真活愣愣成了大日本皇军的“哈巴狗”。
这一招果然灵光,不几个月,这个郎中居然成了无锡城的名人。由于有官方和上流社会的吹捧,如今的刘一帖,比往日在宝应小县时更加大名鼎鼎,他隔三差五为汉奸们的小姐、太太们诊病,有时还要进军营为鬼子兵们治些疑难杂症。就这么一来一往,大凡无锡城中的达官府第、巨商豪宅,直至宪兵司令部、日本特高课,只凭刘一帖那只小药箱,都可畅通无阻。两个月前,驻无锡的和平军的部队里偶发怪病,撂倒一大片,连日本皇军的医官也无可奈何,弄得清乡行动都拉不出部队,团长屈瑞庭屈尊来到关帝庙,求刘一帖设法治一治。这个屈团长是浙江温州人,行伍出身,在国民党部队从士兵干起,全凭有奶就是娘那一套混到这团长地位,实为草包一个,说是下个月清乡,他若再拉不出部队,这脑袋也不知会滚到哪里了。他说只要刘一帖能治好他军中弟兄们的怪病,让他下月清乡时立个功,定有厚报。
刘一帖听着屈团长说起“清乡”,不觉恨从心窝起,但只得强装笑脸敷衍着。然而转念一想,自己倒不妨去治治和平军里的那个怪病,弄好了,这个团长正好是自己深入汉奸圈、接近日寇的阶梯,只是治好病让这班狗汉奸去清乡,老百姓又要多遭一次灾,实在于心不忍。心中权衡片刻,还是拿定主意,笑脸躬身相答:“多蒙屈团长看得起,怎敢不效犬马之劳?何况都是为大东亚共荣,为皇军效劳。”
当晚屈瑞庭亲自驾车接刘一帖到和平军营房转了一圈。回到团部,刘一帖对屈瑞庭说:“人数太多,这药我带不了,得屈团长破费了。”
“当然,当然,”屈团长边答边唤勤务兵拿笔砚,“你开方。”刘一帖接笔铺纸,润了润笔,不加思索唰唰唰开了个奇怪的药方:江米××斤,绿豆×斤,白糖×斤;药引:毒壁蝎七条,毒蜈蚣七条,蟾蜍七只(要活的,置于布袋入锅),熬粥,每人喝两大碗。
这些“药”在江南并不难办,屈瑞庭命军需官和医官立马都办到了,第二天晚餐,病蔫蔫的和平军小汉奸们,美美地喝了一顿甜甜的绿豆江米粥,还以为平时惯于克扣粮饷“喝兵血”的团长大人发了慈悲呢。
喝了绿豆江米粥的弟兄们,不过七天,个个似蜕了一层皮,顿时如初秋的蚂蚱活蹦乱跳。“神医就是神医。”屈团长乐裂了嘴。
从此这个汉奸团长把刘一帖视如至交,到处宣扬神医刘一帖如何了得。屈瑞庭如此卖劲宣扬神医刘一帖,当然还有他自己的一把小九九,因为他虽身为团长,却无过硬靠山,这和平军的一个团长,也无非是为日本人看家护院的奴才而已,要往上爬,出人头地,着实该下点本钱。他盘算着用这个神医刘一帖当赌注,以此巴结日本人,投靠高层大汉奸。不多久,他果然把这神医刘一帖如何药到病除,妙手回春,甚至能起死回生的神乎其神的大话,吹进了日本人驻无锡的宪兵司令部和特高课,吹进了上海的极司非尔路76号。因为这76号是汪记伪国民政府敌特工总部,人称人间魔窟,主任是李士群,此人还有两个正式的头衔:“国民政府警政部长”、“江苏省政府主席”,算得上是他屈团长的顶头上司。屈瑞庭把李士群看作是自己日后加官进爵的阶梯和福星,他要做足这个文章。
汉奸团长的这一切,刘一帖看在眼里,禁不住好一阵暗喜。
也该是汉奸团长屈瑞庭官运亨通。1943年初,他探知那常住上海的江苏省主席李士群病了,立即备厚礼登门探望。平时威风八面的杀人恶魔,一旦病魔缠身,照样颠颠倒倒,嗷嗷叫唤,如癞皮狗一条。原来李士群也是得了一种怪病,发作起来浑身疼痛难熬,遍请上海多少中西名医高手、皇军军医,直至连鼎鼎有名的日本军医权威石井四郎中将都来瞧过,一概毫无办法。此刻李士群正痛得在床上折腾,老婆叶吉卿差人给他打了一针吗啡,稍稍镇了痛,屈瑞庭不失时机前来俯于床前,如孝子般嚅嚅说:“李主席,卑职以为应请神医刘一帖试试。”
“唔、唔———”李士群痛得满头虚汗点着头。大概是被折腾得实在抗不住,也只好病急乱求医了,吩咐老婆让屈瑞庭亲自领那个神医刘一帖到76号来。
翌日中午,特工总部的专车就把刘一帖接进76号。有道是侯门深似海,刘一帖虽然是李士群请的神医,又有屈瑞庭护送,但进门的检查一点也不含糊,除一只小药箱,什么也不能带入,刘一帖心中禁不住一激灵,原来这班汉奸都怕人暗杀、下毒,防范异常严格。
刘一帖当场为李士群查了全身,李士群问这是什么怪病?刘一帖俯身低头,做出几分敬畏状,讨好地说:“李主席日理万机,赴汤蹈火,免不了要入虎穴出龙潭,偶遇邪风恶毒,积毒成疾。这种杂症,黄帝内经不列,西洋医典难查……”这番云山雾罩又不失恭维的话,倒说得李士群心平气顺,面露喜色。刘一帖察颜观色,接着说:“李主席福星高照,现只须几帖祖传秘方妙药,定可一日痛止,十日痛消,一月痊愈。”讲好明天送药,特工总部派车专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