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9期
英雄市长“疯了”
作者:徐凤清
章林一脸惭愧,说:“周雷,你给我一次为王泽县百姓赎罪的机会吧。”
周雷一脸抹黑,说:“你上去。”
章林说:“不,我不能上去。”
周雷扬起大手,狠狠在章林脸上抽了一记,暴怒地说:“你的脑子又像二十年前一样发热了?你的岗位在指挥位置,你的肩上担着王泽县几十万老百姓的身家性命,你不能去,我水性比你好,让我去!”
不容章林再说话,周雷一双大手推他上了岸。周雷扬起篙子,狠狠一篙,装满草袋的渡船顺着水势冲向汹涌的决口,又是一篙,渡船一下横身,干得真是漂亮极了。可就在渡船不偏不斜堵往决口的一刹那,一个冲天大浪扑来,把周雷掀倒在浊浪排空的水里,只露了几下头顶,人影儿便不见了。
章林悲痛欲绝大声呼喊:“周雷———”
众人呼喊:“周雷———”
章林仿佛听到周雷的回答:“快跳水筑人墙啊!”
章林大吼:“跳!”
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章林第一个跳下被渡船横挡的决口,几乎同时,堤上不管是党员、干部、还是民工,都跟着跳下去。他们手挽手、肩并肩地筑起了一堵冲不散打不烂的人墙……
拷问灵魂
章林醒过来的时候,躺在市人民医院。
三天前,在王泽县赵家村段他第一个跳入决口,其实他的高烧已经发到了常人难以忍受的地步。若不是有要把决口堵住的精神力量支持着,他躺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他双臂紧紧挽住旁边的民工,一种强烈的潜意识支撑着他,在轰然冲击的急流中坚持了整整三个小时。决口被堵住,大家把他从水里拖起来的时候,他身子里的热量已被大水消耗殆尽。他浑身冰凉,脸色青紫,身子僵直。
保住了大堤的干部和民工围住他们的市长,一齐悲恸大哭。老天爷也许被这上千百姓的哭声感动了,竟然慢慢云收雨停。
到吴兴市人民医院时,章林的血压几乎测不到,鼻子里没有一点气息,只是仅存一点微弱的心脏跳动。市里组织了最好的医生,动用了最好的抢救药物。三天后,章林才从另一个世界回到了喧闹的现实。
章林醒过来,他的眼前晃动着许多生的熟的面孔,他们都含着泪花,怀里抱着鲜花,他们欢呼:“章市长醒了!章市长醒了!”
章林却神经质地从病床上一下坐起来,大喊:“我为什么要活,我为什么没有同龚梁兄弟、周雷兄弟一块去啊?我真是浑蛋,我不该活……”
章林的呼喊惊天泣地,连鬼神也为之震撼。市委陈书记紧紧握住章林的手说:“章林同志,龚梁、周雷都是党的好同志。王泽县抗洪救灾的最后胜利,说明了我们的党员、我们的群众都是伟大的,无私无畏的,这是一笔无法用金钱衡量的精神财富。你安心休息吧,先把身体养好!”
病房里的人慢慢散去,只剩下办公室主任黄白同章林的妻子沈瑜。沈瑜抱住醒过来的章林只是哭,她实在无法想象,她的丈夫为什么要在这次抗洪抢险中付出如此重大的代价。她现在什么都不敢想,只是希望章林早日恢复健康。
第二天,黄主任想让章林的情绪好一点,把一张新出版的市报送到躺在病床上的章林手里。章林一看,报上的头条通栏标题是:
英雄市长章林在抗洪抢险中舍生忘死力挽狂澜!
章林眼珠子瞪大,狠狠把报纸一团扔到地下。他用悲怆的声音朝天大喊:“我章林算什么英雄?”
黄主任吓坏了,连声喊:“章市长,章市长,你怎么啦?”
许久,章林一身大汗,对黄主任说:“你陪我到王泽县去一趟。”
黄主任说:“你的身体还没有恢复。”
章林立刻变得烦躁,手一挥说:“不行,我在医院一刻也呆不住,我要去看看我的龚梁兄弟,我的周雷兄弟。”
黄主任立刻明白章林的心思,不让他去是不行的。他只得通知司机小马来医院接章林。
车子开出市区,开到王泽县,沿路的房屋塌了,树倒了,秧苗死了,一片灾后的荒凉景象。章林看着,一张苍白的脸不住地抽搐。章林要黄主任同县里联系,问龚梁和周雷埋葬在哪里。得到消息是,为了纪念这两个献出生命的抗洪英雄,王泽县政府把他俩一同埋葬在泾水河畔一块叫伞墩的高地。章林脑子里立刻闪出那是一块高出地面十来米,五六十亩地大的伞形高地。这次洪水来临时,这个伞墩承载了一万多名从低洼地撤来的群众。伞墩原有二十多米高,二十年前,他在王泽县搞造田运动时,曾在那里赤着膊挑过土方,伞墩被挑低了十多米。现在想起来,要是当时把它挑平了,这次上万群众到哪里避过灾难?想到这里,他的心头禁不住升起股令人打颤的寒气。他不敢再想下去,他在王泽县的造田运动,究竟留下了多少显性的和隐性的危害?这些危害到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消除?他在路边一家小店买了香烛黄纸,还有一瓶价钱最贵的酒,来到已经长满杂树的伞墩。
在一块小树林的空地,堆着两个黄土新坟。新坟前竖了石碑,上面用遒劲的魏碑体凿着“抗洪烈士龚梁之墓”、“抗洪烈士周雷之墓”。新坟四周还有烧过的纸灰,被风一吹,像灰蝶一般起舞。章林让黄主任同司机小马在墩下守着。他把香烛点着,化上纸钱,然后跪到两位死者墓前,悲噎着说:“龚梁兄弟、周雷兄弟,我来看你俩了,你们才是真正的英雄啊!我章林对不起你们,你们是代我而死的,我这一生永远也还不清欠你俩的债,我更还不清在王泽县犯下的罪孽……”
接着,他爬起来,打开酒瓶,朝龚梁的坟头洒去,哽噎着说:“龚梁兄弟,我知道你喜欢喝一口,可我在你最需要喝一口的时候,粗暴地阻止了你,你却对我一点不怨,把酒壶扔在我面前,无愧地向着死亡奔去。现在好了,我给你带来了,你多喝一口吧!我会常常来看你俩,给你带酒来……”
三个月后,省委组织部朱副部长专程赶来找章林谈话。朱副部长通知他说:“章林同志,鉴于你在这次抗洪抢险中的突出表现,以及你在王泽县、吴兴市的一贯表现,省委决定调你到省里任副省长职务。还可以告诉你的是,郑副省长对你也十分关心,我们把王泽县的抗洪情况向他作了汇报,他听了很感动,说王泽县是出英雄的,死了的英雄要轰轰烈烈宣传,活着的英雄要提拔重用。”
章林一点没有感到意外,他一个从小被人瞧不起的穷孩子,所追求的不就是一步步往上升迁吗?不过,有了这次王泽县抗洪抢险的生死洗礼,他已把这一切看作过眼云烟了。他心里酸酸地笑了一下,对朱副部长说:“朱部长,感谢组织的关心。不过,我也要向组织提交一个报告,你来了,正好请你带回,上报省委。”
朱副部长接过章林递上来的报告,上面写道:
尊敬的上级党组织和领导:
我知道,我在这次抗洪中的行为会引起各级领导的高度重视,说不定还会受到提拔。因为抗洪出了英雄(我也被算一个),所以市里省里都沾了名。殊不知,越是出英雄的地方,越是演着一场悲剧。这次王泽县的抗洪,死了两个真正的悲剧英雄,令我的灵魂震撼,让我日夜反思。当年,我在王泽县填河围湖,造田二十万亩,增粮两千万斤,多么眩目的数字,多么辉煌的政绩!我上去了,可王泽县却被我错误的、反科学的决策和行为害得十年九灾,几十万老百姓跟着遭殃。为此我一直在暗暗地将功补过。可是,老天爷的惩罚是无情的、公正的,并不因为你有良知而对你减轻惩罚。于是就有了前不久的这场灾难……
我的两个好兄弟死了,才使我的脑子彻底清醒过来,轰轰烈烈的英雄业绩后面,往往存在着发人深省的背景。如果当时的郑副市长及其他有关领导和专家能科学地阻止我,也许就不会是今天这样的结局。
我终于醒悟到,我们的时代有时也会干出十分荒谬的事情,到后来要纠正犯下的错误,付出的代价就太大太大了。什么时候我们能防止这种荒谬的情况发生,才是我们各级领导需要认真思索的。
我要用我的余生,重返王泽县,当干部也行,当普通群众也行,用科学的态度,用务实的作风去尽力改正我犯下的错误。
请求组织和领导批准我的要求。
一个有过错的共产党员章林
朱副部长看了,脸上毫无表情,只是对章林说:“章林同志,你太累了,你还需要休息。”
朱副部长回到省里,把章林写的请调报告给各位主要领导传阅,最后送到郑副省长手里,郑副省长看了后淡淡一笑:章林同志疯了,大概是劳累过度,加上两位同志的牺牲对他刺激太大,建议长期疗养。
只有章林的妻子沈瑜和办公室主任黄白,坚决不信章林疯了,他们决定,待章林“病”好后,一同陪他回到王泽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