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9期
英雄市长“疯了”
作者:徐凤清
塌天暴雨
一个惊雷,像在空中爆炸了万吨火药,又像七级地震,天地在剧烈震荡……吴兴市市长章林艰难地从床上坐起来,随手扭开床头灯,看着窗外,一条条刺目的闪电像银蛇在黑暗中恣肆奔突,天像被戳了个窟窿,大雨塌天似地倒下来。
章林的妻子、中学教师沈瑜也跟着不安地坐起来,看看桌上的小闹钟,说:“老章,躺下吧,才一点钟。”
章林的脸痛苦地抽搐一下,又摇摇头说:“雨下得这么大,我怎么躺得下?”
章林最担心的就是吴兴市所属的王泽县。根据气象预报,今年雨水偏多,且雨量集中。地势低洼、泄洪能力很弱的王泽县可能要遭大灾。作为市长,又是十年前从那里走出来的章林,他当然特别关心王泽县的灾情。因此,早在半个月前他就下到王泽县,同龚县长一起跑了全县最易受灾的地段,从抗洪物资的准备,到抢险救灾的具体细节都做了精细安排……又是一个惊天动地的炸雷,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上一跳,在一阵紧似一阵的雷雨声中,他怎么能再躺下?因为在他的灵魂深处,有一条渍着盐水的鞭子,一直无情地抽打了他二十多个年头。
章林出身于一个十分贫困的家庭,从小被人瞧不起,懂事起就有个强烈愿望,长大了一定要出人头地,为爹娘也为自己争口气。他学习极其用功,生活极其简朴,凭优异的成绩一直读到大学毕业。他回到县城进了政府机关,以他刻苦的工作精神,雷厉风行的工作作风,从一个小小的科员干起,一路提升到担任王泽县县长,那年他才三十岁。他年纪不大,官龄不长,通过细心揣摩,已深谙仕途之道,那就是当官要造政绩。在那个大抓粮食的年代,作为一个基层县长,只要搞出粮食,就是他最大的政绩。他发现王泽县水域面积大,又是缺粮县。因此,他决定围湖、填河,大搞造田运动。他赤膊挑土,日夜不离工地。在他身先士卒的带领下,王泽县掀起了一股狂热的造田风,三年中造田二十万亩,一下增产两千万斤粮食,不但解决了王泽县历年的缺粮问题,还向国家交售了五百万斤。在此期间,他的行动得到了一位姓郑的副市长的支持,作为典型大力宣传、培养和重用。章林在王泽县干出了惊天动地的事业后,郑副市长也升任市长,后又调到省里任副省长,郑副省长就把他提到吴兴市任副市长,后来又担任市长。在造田运动中,章林受风寒过多,得了风湿性关节炎,现在越来越严重,一发病就得住院。不过,同他得到的政绩,以后的升迁相比,这么些代价又算得什么?
可是,就在章林个人愿望一步步实现的同时,王泽县失去了大半水域面积,后患渐渐暴露出来,稍有大水年份,农田就要被淹,粮食非但不能增产,反而又吃返销粮。奇怪的是,郑副省长不但不反思章林违反科学的错误做法,反而一再说他是个敢说敢为、开拓奋进的好干部,做工作总要付出学费的。而章林呢,只能利用他当市长的职权,把王泽县当作吴兴市重点扶贫对象,每逢遭灾年头,他总要送去数额不薄的救济款和大批救灾物资,以此让自己的灵魂稍稍安宁一点。这样一来,王泽县的老百姓不但不怨他,反而把他当作救民于水火的好领导,对他一片赞扬声……
这回,雨下得这么厉害,章林心里有种特别强烈的预感,这场灾害肯定超过历史上任何一年。在一片哗哗的雷雨喧闹声中,他颤抖地去拨电话,却又被妻子沈瑜挡住:“老章,再大的事也要天亮后再处理。”
章林把妻子的手推开,说:“不行,王泽县要出事了。”
沈瑜说:“有龚县长在,你放心。明天你得去医院吊盐水,你的病拖不得了。”
最近,随着天气的变化,他的风湿性关节炎发作得特别厉害,发烧,关节红肿。为此,沈瑜日夜为他的健康焦虑,可是她又怎么清楚丈夫埋在灵魂深处的心事:如果这次王泽县决堤、死人,他的仕途不但彻底完蛋,无限的痛苦与内疚也将伴随他的终生,他哪里还有心思去吊盐水?他不顾妻子的劝阻,坚决拨通了王泽县防洪办公室电话,喊道:“我要龚县长!”
电话里立刻传来龚县长的声音:“章市长,我是龚梁。”
章林问:“情况怎么样?”
龚县长汇报:“一切按您的部署进行。”
章林大声追问:“我是问你,有没有出现险情,特别是泾水河?”
龚县长在电话里顿了一下,又回答:“放心,已动员一万多民工坚守在泾水河大堤,只是……”
章林口气一下严厉了:“只是什么?如实汇报!”
龚县长说:“部分乡镇低洼村庄已经进水,不过,我们已按您的部署把群众向高处安全地带转移。”
章林的心可怕地抽动了一下,像这样村庄进水的严重水情,加上暴雨还在继续,历史上少有。他跳下床,飞快地穿衣服。妻子沈瑜苦苦拖住他:“要去,也得天亮后到医院配了药。”
章林把妻子推开,说:“我的毛病不会死,可我不去,王泽县如果死一个老百姓,我这个市长还有什么脸面对他们?”
章林通知办公室主任黄白一同下去,不一会,司机小马带了黄主任赶来接他。
临离开的时候,妻子沈瑜含泪往章林口袋塞了他吃剩的半瓶药。
我是你们的不孝子孙啊
一路上,电闪雷鸣,风雨交加,整个天地都混沌了。小车的刮雨器在车窗来回急剧扫动,在昏淡的车灯照射下,能见度只有七八米。司机小马压住车速,小心翼翼地驾驶。可章林一直催小马快开快开。坐在小马旁边的办公室主任黄白用手推推司机小马,意思是车不能开快。小马会意,不敢提速。章林焦虑的眼睛突然看到黄主任用手在戳小马的身子,心里明白了,大声责问黄主任:“你搞什么鬼啊?”
黄主任只得说:“章市长,雨大路滑,安全第一。”
章林火了,说:“王泽县的老百姓已泡在水里,我的安全重要,还是他们的生命重要?”他又命令司机小马,“快,在安全的前提下,保证天亮前赶到王泽县!”
小马紧闭嘴唇,轰地一声加大了马力。
车子在急骤的雨帘里加速前进,章林一看手表,绿色指针指向2点30分。他向黄主任布置任务:“请你马上通知张副市长、水利局刘局长、物资局赵局长、民政局孙局长……现在是2点30分,要他们立刻起身,7点半前一定赶到王泽县防洪指挥部。还有,天亮后你向陈书记汇报,我去王泽县,市里工作请他多操心。我怕忘了,你记着。”
在一片风雨声中,黄主任掏出手机,挨个儿通知。
章林的车子终于在早晨5点15分赶到王泽县防洪指挥部。指挥部设在县政府大院的一个会议室里,沙发上横七竖八躺着几个值班干部,地上一片烟头,混浊的空气里充满烟味。他们听到有人进来,从沙发上一骨碌爬起,一个个眼睛布满血丝,见章市长赶到,怕挨批评,连忙说他们值了一晚上班才打盹。
章林心里十分难受,王泽县的干部都在代他受过。他说:“没事,闭会眼睛,不过你们起码要留个人接电话,千万不能有半点马虎。”
值班的干部哪里还敢躺下,都坐到办公桌前,守着三五部电话机。
此时,王泽县龚县长也从下面一个乡赶回。他从车子里钻出来,穿着滴水的雨衣,肩上背着只剥落了漆的军用水壶,一双眼睛通红。他一看到章林,心里就充满一股激动,因为他在王泽县工作,一遇上困难,章市长总是全力帮助支持他。他到市里开会,总要顺便去章市长家里看看。他喜欢喝酒,市政府开会,章林是不许上酒的,说干部喝酒要误事,他便到章林家里喝。章林总是为他备上好酒,叫妻子炒上几个好菜,自己用开水陪在一边,让他喝酒。章林对龚县长有种说不清的感情,龚县长在王泽县工作,章林希望龚县长的工作做得好一点,对王泽县的老百姓贡献大一点,他在王泽县犯下的错误就能够减轻一点。在这个问题上,龚县长除了感激章林,感激上级对他的关怀,其间的原因自然不知道。
此刻,章林看到龚县长背着只军用水壶,嘴里一股酒气,心里顿时蹿上了火,严厉批评道:“怎么,你还背着酒?”
龚县长苦笑了声说:“章市长,没办法,这些日子吃饭没味道,眼皮直打架,喝几口才能挡得住。”
章林看到龚县长一脸疲惫,也不忍再批评他,只得说:“龚县长,喝就喝几口吧,只是不能喝糊涂了,你我肩上担着王泽县几十万老百姓的身家性命,我们一点也不敢马虎呵!”
龚县长是军队转业干部,“啪”地一个立正,对章林说:“报告市长,从现在起,我龚梁保证在抗洪期间不再沾一滴酒。”说罢,拿下肩上的军用水壶,拔开塞子,把大半壶白酒倒得一滴不剩。
章林的眼睛一热,上前紧紧握住龚县长的手说:“龚梁同志,等这场抗洪胜利结束,你来我家,叫你嫂子做最好的菜,我拿最好的酒,让你喝上三天三夜。”
可是,就在龚县长的手被章林握住的时候,龚县长“哎呀”一声,他感到章林的手掌像烧红的铁皮一样烫,失声叫:“章市长,你发烧啦!”
章林抽回手说:“你胡说什么!”
龚县长说:“不行,你得赶快到医院吊盐水,我陪你去!”
章林脸一沉,说:“龚梁同志,你还瞎嚷嚷?我不用你管,你多管管眼前老百姓的死活!”
龚县长不敢多说了,接着向章林汇报了严峻的洪水形势。大约过了个把小时,黄主任在车上通知的市里有关主管领导都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章林用最简捷的语言布置了他们各自的岗位和任务,要求所有参加抗洪的干部一天24小时打开手机,听从指挥和调遣。他作为市长,就是这次抗洪的总指挥,他的指挥部设在流动的小车上。他保证,哪里告急,哪里最危险,他就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哪里指挥抢险。
章林简单地吃了点早餐,吞了几颗药片,带着黄主任又冒着暴雨下去了。章林在王泽县干过十来年时间,对哪里低洼,哪里容易被水淹,了如指掌。他叫小车直向一个叫金家桥的乡镇开去,那里地势最低。车子在如注的雨里飞驰,把马路上的积水冲起两柱急骤的水花。快开到金桥乡,只见不少地方汪洋一片,树和房屋都淹在滚滚的浊流中。他心里沉重得像铅色的天空,立刻用手机联系上了苏镇长,要他汇报情况。苏镇长向他汇报:已有五六千群众从洼地安全撤到高处,不过他们在一个叫徐家巷的村子遇到了阻力,许多人不肯撤离,特别是老人。苏镇长正在全力对他们进行说服动员工作。
章林心里一紧,捏着手机大声命令:“苏镇长,千方百计做好工作,不能让一个乡亲留在村里,保证他们绝对安全撤出,我马上赶到。”
章林叫小马加速。小马一咬牙,小车像脱缰的野马向徐家巷开去。到了村头,道路泥泞,车开不进去。章林从车子里出来,看到许多男女扶老携幼,背着贵重东西向南部一块高地撤去。他的心稍稍安定了一点。他穿上雨衣,同黄主任向村里走去,在一排新盖的平房前面,果然看到一个老人躺在地上,满身泥水,不肯离开。苏镇长同几个干部又拉又架,扭成了一团。
苏镇长见章市长赶到,松开老人,跑过来汇报,说老人不愿离开,因为房子是新盖的。章林心里一阵难受,忍着发烧的身子浑身筋骨的疼痛,一步一瘸来到老人面前,大声说:“老人家,你为什么不走?大水就要来了,保命要紧啊!”
老人一抹脸上的雨水和泪水,忽然朝章林跪下,悲伤地说:“你是个大官吧?你们放了我吧,我不要命,我要房子,我一辈子的心血都在里边。”
章林眼睛一酸,把老人扶起来说:“老人家请起来,只要保住了你的命,今后什么都会有的。”
老人很倔,又滚到泥水里。
章林转身朝同来的黄主任说:“你进屋去,替老人找点吃的穿的。”
章林再三劝老人,老人铁了心不起来。章林突然俯下身子,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把老人背到背上。
苏镇长一下愣住了。章林又大声朝苏镇长和其他干部吼:“还呆着干什么?一家挨一家查,漏下一个,我撤了你们!”
章林背着老人向村子南部高地奔,一路上老人不住地用拳头砸章林的头,大喊:“让我下来,我不要活,我要房子……”
章林咬紧牙关,脑袋被老人砸得轰轰直响,双腿关节像插进千万根钢针。他实在支持不下了,站定喘了几口气,见地上有根树棍,便捡起来当拐棍,又一瘸一瘸往前跑。
黄主任在老人屋子里找了点老人要用的东西,追过来,看到章市长如此爱护百姓,心里一阵感动,大声对章林喊:“章市长,我来背!”
老人一听背他的是章市长,全身一个激灵,他没有见过章市长,但在灾年领到过章市长送来的粮款,章市长对王泽县的关心,他怎么会忘记?他热泪盈眶,在章林背上喊:“章市长,我对不起你,我糊涂,我怎么能让你这个好官背我!”
章林眼睛一热,心里却是羞愧无比,说他一声好官,比尖刀剜他的心还痛。他在雨地里转过头,对老人说:“老人家,你不要叫我章市长,我做你的儿子都不够格,我是你们的不孝子孙啊!”
怒拔盐水
章林拄着拐棍把老人背上村子南面的高地,男女老少几百口村民都在那里,他们有的打着雨伞,有的披着雨衣。苏镇长同其他干部也把几个死撑着不肯离开的村民背的背,拖的拖,都上了高地。也就在这个时候,从村前漫过来一股汹涌的河水,像一匹奔腾的野马,不一刻就把村子淹上了。好险!章林心里一阵发麻。此刻站在高地的群众看着雨地里拄着拐棍的章林,一个个都泪花闪闪,把他当成救民济世的父母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