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0期
八千元谜案
作者:万立萍
赵寿渊本是个安分守己的年轻农民,几年前,因为染指赌博,输得一败涂地,结果撬窃乡办信用社东窗事发,被判刑五年。改造期间,因表现好被记小功一次、大功两次,并提前一年获释。
赵寿渊出狱后,果真像脱胎换骨变了个人似的,与昔日一伙难解难分的赌友断绝了来往,一门心思伺候田里的庄稼和年迈的母亲。
赵寿渊幼年丧父,母子俩相依为命。自从赵寿渊因盗窃入狱后,赵母悲忧交加,一病不起,多亏父老乡亲及远在县城的妹妹、妹夫和外甥女轮流照料,才总算挺到了现在。赵寿渊回来仅十多天,奇迹发生了:四年来一直瘫痪在床的赵母,竟能拄着拐杖到户外走动了!这使赵寿渊以及所有关心赵母的人都很惊奇。赵寿渊由此暗暗下定决心:要痛改前非,好好做人,以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使她老人家能安度晚年。
国庆前夕,赵寿渊收到了县城表姐的来信,要他国庆节去县城参加表姐的订婚典礼。
表姐李蓓蓓和她的未婚夫曹贵贵原是省戏校表演系的同学,毕业后双双分到本县地方剧团工作,很快成了领衔主演。由于近年来地方戏剧受到冷落,县剧团经济上连年亏损,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宣告解散,演职员一律自找出路。毕竟虎倒威不散,李蓓蓓和曹贵贵凭借他们在县里的名气,跨进了本县经济效益最佳的省办电冰箱厂,李蓓蓓当广播员,曹贵贵任保卫科干事。鉴于他俩的才华和精明以及工作上的出色表现,不到两年,双双加官晋爵:李蓓蓓擢升为厂工会副主席,曹贵贵被提拔为保卫科副科长。
按照常理,表姐李蓓蓓的订婚典礼,作为表弟的赵寿渊当然要去参加。但有个问题犯难了:赵寿渊这次是出乎意料的提前释放,在监内召开奖惩大会的前一天,他刚好刨了个大光头,第二天一宣布他提前释放,就立即办手续回家,头发也来不及长了。大光头在家种田不碍事,可进县城赴宴,就有些不伦不类了。他母亲给他出了个主意:“寿渊,到了县城,先别忙着上你姨妈家,到百货商店买一顶帽子,戴上帽子再去。”赵寿渊按他母亲的吩咐,下了汽车直奔百货商店,买了一顶银灰色的鸭舌帽往头上一盖,就去赴表姐的喜宴了。
他嘴上虽喝着表姐的喜酒,心里却一直惦记着家中的老母亲,第二天一早便告辞姨父姨母表姐,急匆匆启程回家。
第二天下午,赵寿渊正在自留地里种菜,忽见表姐李蓓蓓和表姐夫曹贵贵铁青着脸赶到田头,见面连招呼也不打,表姐李蓓蓓就双手叉腰站在田埂上,怒气冲冲地厉声喝道:“寿渊!你给我过来!”
“什么事啊?蓓蓓姐。”赵寿渊顿觉气氛不对,连忙撂下手头活计,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珠,一边急步跑到表姐面前。
表姐李蓓蓓狠狠地瞪着赵寿渊道:“寿渊,快把钱交出来!”
“什么钱啊?”赵寿渊如坠五里雾中。
“别装蒜了,八千块人民币,还有我的身份证!”
“啊?八千块?还有你的身份证?表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还装蒜!前天下午,你一个人在我房间里看影碟,趁旁无一人,用我放在挎包里的钥匙,打开梳妆台抽屉,窃走四千块现钞和刚入存十几天的四千元定期存单以及我的身份证。昨天上午,你就凭我的身份证,到工商银行取走了四千元存款。快交出来吧!否则的话,你不仁,我不义,马上把你送进班房,让你尝尝‘二进宫’、‘回锅肉’的滋味。”
未来的表姐夫在旁边接着说:“寿渊,人都有一时糊涂,只要你把钞票和身份证交出来,我和你表姐一定原谅你,只要你以后别再干这种见不得人的傻事就行了。”
“天哪!表姐,表姐夫,我赵寿渊现在别说干这种见不得人的缺德下贱事,即使这么想过,也不得好死啊!”
“好了好了,收起你这一套吧!”李蓓蓓冷冷地说,“要论演戏,我和你表姐夫都受过专业训练且历经反复实践,不知要甩你几条横马路了!”
原来,这天上午李蓓蓓在单位上班时,接到县百货商店总经理的电话,说新到一批海尔牌无氟环保、自动温控电冰箱,当日上柜出售,要她火速去购,晚了就无货了。李蓓蓓跟工会主席打了个招呼,到保卫科叫了曹贵贵一起赶回家中,准备取钱购买这电冰箱。然而打开抽屉一看,李蓓蓓顿时目瞪口呆:四千元现款和四千元定期存单以及她的身份证全都不翼而飞。据李蓓蓓回忆:国庆节早晨,她打开抽屉取出五千元去买酒菜,其余四千元现金及四千元存单和身份证还统统都在。他俩仔细地查看了窗门和抽屉,都未见撬动痕迹,静静一想又细细一琢磨,俩人异口同声:“肯定是他———寿渊!”
十月一日下午,赵寿渊单独一人在蓓蓓房间里,看完整整三盘VCD碟片。除了中间下楼上卫生间行了个“方便”以外,其余时间都是他一个人呆在房间里,其他任何人均未进去过。而梳妆台抽屉的钥匙,就在蓓蓓床头的挎包里。在这四个钟头里,甭说打开抽屉拿钱款、存单和身份证,即便把整座房子的家具全部搬空,再将屋内的垃圾统统打扫干净,也绰绰有余啊!曹贵贵说,当务之急先到工商银行报失,以免存款被人冒领。然而为时已晚,四千元入储才十多天的定期存款,已在二日上午被人凭蓓蓓的身份证取走。据经办人回忆:来取款的那个人是个男青年,头戴一顶崭新的银灰色鸭舌帽,身穿咖啡色茄克衫,皮肤黑黝黝的,操着本县农村口音。窃贼不是赵寿渊,又会是谁?于是,曹贵贵立即回厂里开了一辆中吉普,与李蓓蓓一起马上赶到乡下寻找赵寿渊……
现在赵寿渊发誓赌咒,哭天号地死不认账。无奈,小两口只得叫赵寿渊换上那天进县城赴宴的衣装,戴上那顶新买的银灰色鸭舌帽,一起到工商银行去让那个经办姑娘当面认一认。那个经办姑娘在银行一见赵寿渊,就斩钉截铁地肯定:“是他!没错!就是他!”
“你认错人了,姑娘!”赵寿渊狂吼道,“你肯定认错人了!我的娘哟!”赵寿渊几乎要哭出来了。
“哼!少跟我来这一套!”银行小姐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赵寿渊道,“我又不是近视眼,还会认错人?我要是认错人,你可以到法院去告我诬陷罪。不过,我现在就要向公安局报案———报你犯了盗窃罪!”说完,她的手刚要抓起办公桌上的电话,被另一只大手压住了———这是曹贵贵的一只手。曹贵贵说:“小姐,他是我们表弟,这是我们自家人内部的事情,不用麻烦公安局了。”说完,连声道谢后,将赵寿渊带回家中。进了李蓓蓓的房间以后,曹贵贵将房门关上,并将窗帘拉严。李蓓蓓说:“怎么样,寿渊,现在可以老老实实地把钱交出来了吧?”
“蓓蓓姐,我真的没偷啊!你叫我拿什么交给你啊!”说完,两行委屈的泪水潸然而下。
“好了好了,别继续演戏了。”李蓓蓓显得很不耐烦,“刚才要不是你表姐夫及时制止,你现在还不是再次进‘宫’吃‘回锅肉’去了吗?”
曹贵贵接着道:“八千块人民币的盗窃罪,再加上你是有前科的‘二进宫’,不判你个十年八年才怪呢!我们之所以不让你去,还不是看在你是我们自家人的份上?真不知好歹!”
“表姐夫,蓓蓓姐,这事确确实实不是我干的,我恨不得开膛破肚,把心掏给你们看啊!”
“混蛋!”曹贵贵狂吼一声,“看来你是敬酒不吃要吃罚酒!到了公安局,你就会竹筒子倒豆子———一五一十统统讲出来了。”说着,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副锃亮的手铐,“咣”一声往桌子上一甩。
“啊呀!表姐夫,我真的没偷,真的没偷哇!”赵寿渊几乎要下跪求饶了。
曹贵贵又“咣”地一声,从桌子上抓起手铐道:“看来你小子不愿私了,那我们也没办法,这事只有跟你公了了———快把手伸出来!”
“不!不!”赵寿渊的双手下意识地往身后藏。他想:只要双手一铐,进了公安局,就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出来了。因为现在不但表姐、表姐夫死死咬定这事是他干的,就连银行营业员也一口咬定是他取的款。他即便浑身是嘴也辩不清了。他又想:我进去也就罢了,即使砍头也就碗大的疤,可我那为我吃尽苦头的老母亲能再经受得住这沉重而残酷的打击吗?她老人家不就会因此而一命呜呼了吗?不!我无论如何不能再进去了!此时此刻,赵寿渊只听到一男一女两个高声重音连珠炮似地向他猛烈进攻:
“你到底交不交?”
“到底交不交?”
“不交就吃官司去!”
“不交就送你吃官司去!”
“你快说,到底交不交?”
“快说,到底交不交?”
……
脑海里一片空白的赵寿渊突然感到一只铁钳似的大手已牢牢抓住了他,冰凉的手铐已碰到了他的手腕。他不由惊叫一声:“我交!”随着这二字喷出,那只铁钳似的大手松开了,冰凉的手铐离去了。他又不禁捂面大声哭叫:“天哪!叫我拿什么交啊!”
“怎么?又不想交了?”随着曹贵贵的一句怒喝,“咣啷”一声,他手中的铐子再次发言。
“不!我交,”赵寿渊含着眼泪说,“不过,请给我几天期限。”
“好吧,看在咱们是自家人的份上,给你一点面子。”曹贵贵显出他保卫科长办案的干练和果断,“这样吧,给你五天时间。”
“好……好的。”赵寿渊声音颤抖地回答。
李蓓蓓赶紧追问一句:“五天以后,要是不把八千块人民币送来怎么办?”
“就送……送我坐牢。”
“好吧,口说无凭,立字为据。你写一张条子给我们。”曹贵贵边说边从公文包里拿出纸和笔。
“这条……条子怎么写啊?”赵寿渊战战兢兢地问。
“嗯,你就这样写,”曹贵贵凝思了片刻道,“本人赵寿渊,于今年十月一日盗窃表姐李蓓蓓现款、存单共计人民币八千元,五天内保证如数归还,否则甘愿承担法律责任。然后签上你的名字和年月日,再在姓名上按上手印。”
“这……这……这合适吗?”赵寿渊瞪着一对茫然的泪眼,结结巴巴地问。
“咣啷!”曹贵贵手中的铐子又尖叫一声。
“我写,我写。”赵寿渊一边呜呜地哭泣,一边抹着刷刷而下的眼泪,一边抖抖索索地按照曹贵贵的口授,缓缓地写下了字据。几滴来不及抹去的眼泪,“吧嗒”、“吧嗒”滴在字据上,将他的签名化开了。曹贵贵从公文包里取出印泥,打开盒盖,喝了一声:“快!”赵寿渊伸出右手,食指在鲜红的印泥上揿一下,然后盖在自己带泪的姓名上。曹贵贵郑重其事地将这张浸透泪水并具有法律效力的字据,收在公文包里,然后飞快地驾着吉普车,将赵守渊送到村口,自己掉头而归。
赵寿渊借着朦胧月色,踉踉跄跄地回到家中。
这天夜里,赵寿渊躺在床上像翻烙饼一样,他想想便哭,哭哭又想,辗转反侧,彻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他就含着眼泪将一头水牛、一台电动打谷机和前几天刚借钱买的八只猪仔弄到集市上卖了,总共才卖了二千五百元,离那八千元还相差一大截!无奈之下,他又狠狠心,将三间半一栋的瓦房,卖掉三大间———卖给村办水泥厂做仓库,又得款一千五百元。他和母亲只得搬进半间阴暗潮湿的小屋同住。犁耙铲锹之类的农具,全部搬进空徒四壁的牛棚;锅碗瓢盆、柴米油盐、餐桌板凳、柴灶煤炉等厨房用品,统统移入徒有其名的猪棚。老母亲见陡然间一贫如洗,以为儿子老病复发,又在外面偷偷地跟人赌博,输得山穷水尽,才如此不顾一切地变卖家产。赵寿渊饱含热泪地说:“妈,儿子没跟人赌博,您就是剁掉我的双手,我也绝不会去干那种蠢事了。”
“那你为啥把家败成这等残样?”老母亲浑身发抖地问道。
赵寿渊怔了怔,只得撒谎道:“凑些钱,和表姐、表姐夫合伙做生意。”
“天哪!做生意,我们种田人也不兴卖牛卖猪卖农具啊!你可好,连房子都变卖了。你看看,你看看,这哪还像个家呀!”赵母老泪纵横。
赵寿渊紧紧地搂着浑身颤栗的母亲,强忍着巨大的酸楚和悲痛,哽咽着说:“妈,我卖掉的都是些不值钱的身外之物,没啥了不起,您千万别为这事伤心难过。请相信您的儿子,现在卖掉一头老牛和三间破瓦房,等我将来赚了钱,一定买回一台拖拉机,盖起六间新楼房。”
老母亲瞪着一对昏花的泪眼,只有唉声叹气的份儿。
赵寿渊环顾这个已卖得再也没啥值钱东西的破家,只得揣着四千元人民币来见表姐。当他将这变卖家产的四千元人民币颤抖着捧给李蓓蓓道:“这一共是四千块,还差四千块,等一年以后,田里有了收成,再如数奉还,您把那张条子还给我吧!蓓蓓姐,明年的今天,我一定把另外四千元如数送来。”
“不行!”李蓓蓓看到赵寿渊送来四千元现钞,那四十张崭新的百元大钞,多么像自己失窃的四千元,于是更坚信那八千元现金、存款和身份证肯定是赵寿渊偷的。否则,他刚刚出狱哪来这么多钱?他一定是想先送回四千元来个缓兵之计,然后取回亲笔字据金蝉脱壳,再赖掉另外四千元。这种蹲过班房的下流坯,什么样的龌龊事做不出来?如果不使劲逼他一逼,岂会痛痛快快地交出来?于是冷冰冰地说:“要想收回条子,可以,那就趁早把另外四千块送来,明天是期限的最后一天,要是四千块少一分,对不起,我们法庭上见!”说完,侧过脸去,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态。
赵寿渊伸出双手,张大嘴巴还想说什么,然而看到表姐这副冷漠的表情,知道再说任何什么都是枉然,于是把那句即将出口的哀求言词给咽了。他无限哀怨地望了一眼昔日疼爱自己的表姐,缓缓转过身子,拖着沉重的双腿,走出了表姐的屋子。他走着走着,竟神使鬼差地来到了高高的丽江大桥上,望着波涛汹涌的丽江,他多么想跳下去一死了之啊!然而,又想到即便死了,也洗不清自己的“罪孽”,而且还要连累无辜的母亲。天啊!现在叫我究竟怎么办才好啊?赵寿渊久久地俯瞰着滔滔东去的丽江,不由思绪翻滚,感慨万端……忽然,他的牙齿狠狠地一咬,目光“嚓”地一闪:哼!与其束手待毙,还不如豁出去孤注一掷!与其莫名其妙地为偷而死,还不如干脆背水一战靠偷求生!我要偷!我要偷!!我要偷!!!……他的心里在一遍又一遍发狂地大声呼喊。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