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2期
血色天伦
作者:叶林生
待秋英来到堂屋门口,石伢已经走了,虽然走得很慢,可是他却走得很倔犟,头都没回一下。
阴冷的天空中,零零星星飘起了雪花。远处,不知谁家已经提前放起了过年的爆竹。
到底是女人的心肠软。看着在寒风中渐渐离去的石伢,秋英忽然又觉得有点作孽,默默自语道:“都快过年了,这时候赶他走,他能到哪儿去呢,毕竟才这么点大的孩子……唉,早要知道,当初不把他领来,倒也罢了……”
忽然,她像想起来什么:“哎,长根,我倒有个主意,这些天不是有个外地的马戏团在邻村么?那里面也有七八十来岁的孩子。我看,不如就把这孩子送给马戏团吧。这样,等于是积点德给他一条活路,也省得作孽把事情做绝了哩。”长根听了,本是觉得一百二十个不解恨,但又一想,只要能把这小兔崽子弄走,怎么着都行,于是便和秋英一道叫住石伢,当下就带着去找到了那个马戏团。
人群围成了一个大圈儿的打谷场上,马戏团正在表演“神童吞钢丝”。寒风中,有个约摸八九岁的男孩腰扎红布带,正在运足力气,拼命将一根细钢丝折弯成团,再塞进嘴往喉咙里吞咽,那鸡蛋大的钢丝团在喉咙里冒进冒出,噎得白眼直翻,脸色青紫。周围有人喝倒彩,也有人喊加油,开始零零落落朝前面扔起钱来。长着满脸络腮胡子的马戏团老板见扔钱的太少,上场双手抱拳连连作揖,接着狠踢了那孩子一脚,逼着他继续往下吞咽……
秋英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闭了眼睛不忍再看,她忍不住悄悄拉了长根一下,又瞄了瞄石伢,张张嘴摇头轻叹了一声。长根知道她心又在发软,使劲瞪了她一眼,似乎在说:他吴大洪用那样残忍的手段活活害死我的龙龙,我李长根不来个以牙还牙,就已经是便宜他了,你还犹豫个啥?他不由分说,拉着石伢到后面找老板。
那络腮胡子老板活像打量一头牲口似的,将石伢上上下下左看右看,又走上前拧拧两腿扳扳腰,最后满意地点了点头:“行,这娃倒是块料,就留下吧!”说罢,摸出几张大票子递给长根。秋英执意不要,把钱扔了回去,然后就拉着长根离开了。
马戏团老板白捡了石伢这么个外快高兴极了,为了赚钱,竟悄悄对石伢使用了奇招:首先对石伢进行了一系列猴的神态和动作训练,而后残忍地将石伢折磨得浑身上下体无完肤,随即将一只猴子杀死剥下整张毛皮,再通过一种特殊的药液将猴子的毛皮粘附到石伢的身上。经过几个月的调理,那猴皮就在石伢的身上长活了,于是石伢就成了一只异常聪明机灵的“人猴”。
由于有了“人猴”表演的压轴戏,马戏团的演出十分轰动。这天秋英忍不住也挤进了看马戏的人群中。
不一会,“人猴”上场了。忽然,“人猴”发现了夹在人群中的秋英,“它”顿时呆住,两眼里噙满了泪水,站在场子中间一动不动。见此情景人们一片哗然,都感到很奇怪。马戏团老板一看发慌了,急忙上前狠狠吆喝:“快演!快演!”可任凭老板怎样吆喝,“人猴”就是一动不动。老板又急又怕,扬起一根鞭子狠狠地抽打了起来。那“人猴”躲让着,哆嗦着,突然,“它”两眼紧盯着秋英,凄厉地叫喊出一声:“妈妈——”
秋英惊得“啊”一声掉进了水里……
这时,长根正亮着灯在旁使劲地摇晃她:“秋英,秋英!你哪儿不舒服?”她睁眼一看,原来竟是自己做了一场恶梦!
这时天还没亮,秋英却再也睡不着了,她把刚才梦里的事儿给长根说了一遍。长根听了,点了根香烟吸着,狠狠地喷了一口:“哼,要真是那样,也算是对吴大洪的报应,活该!”
可秋英还是不安起来,这会儿,对吴大洪的杀子怨恨,已被那可怕的梦境所代替,她叹了一口气:“长根,还是把那孩子领回来吧。咱这样,是不是太狠了?”
“狠?”长根不服气地一骨碌爬了起来:“他吴大洪对我们孩子下那样残忍的手,难道就不狠?难道你都忘了么?”
秋英心里抖了一下,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她还是说:“也不知咋的,我这心里总好像也杀了人似的,怎么也搁不下来。俗话说,一人犯法一人当,好歹他姓吴的已被判了刑,这孩子是无辜的呀。我们要是故意把这孩子推进那种火坑,我们不也成了跟吴大洪一样凶残的人了么?”
听秋英说这番话,长根闷了半天,嘟哝道:“说到天亮,咱总不能收养姓吴的种当儿子。”
秋英想了想说:“其实也没啥,捉猪不捉圈哩。反正姓吴的这辈子是出不来了,也没法再认这孩子了。再说他还小,什么都不知道,咱们把他养大了还不就跟自己生的一样?”
长根深知秋英的脾气执拗。那是刚结婚不久,有一次秋英生病,长根在山上活捉了一只母野兔,兴冲冲回到家准备杀了给她补补身子。可秋英发现那只母野兔肚里正怀着小兔,就咋也不忍下手。长根却不甘心,拿起刀硬要杀。秋英急了,说你实在要杀,就索性割我身上一块肉烧烧吧!说着抢过刀,真的把自己腿上拉了一个鲜血直流的口子。最后,长根只好赶紧把那只母兔放掉了。从此在家里,对秋英拿定的主张,他几乎是百依百顺。可这一回,长根却一个劲儿地摇头争辩,嘟哝着不依。
见此情景,秋英无奈地叹了口气:“长根,你看石伢虽是姓吴家的,可我看着咋就有点像咱家龙龙呢?这兴许也是命中注定的缘分。要是把这孩子害了,我怕心里一辈子也不得安宁……”
就这样,夫妻俩争来辩去,一夜没合眼。也不知道后来长根到底是咋想通了的,反正是天亮后,他又陪着秋英一块儿去找到那个马戏团,将石伢领了回来。
起初对这孩子,长根确实有点儿看不顺眼,心里心外总也有点儿勉强。可石伢这孩子还真有点灵性,他有时像只喜鹊,爸爸长爸爸短地叫个不停,有时又像只乖巧的小鸡,腿前身后地抢着给忙活的爸爸帮忙。看见爸爸拿香烟,他会轻轻地挨上前点火;吃饭时看见爸爸坐到饭桌前,他准会蹦着去捧来酒瓶给倒上满满的一杯。石伢特别会唱那首“世上只有妈妈好”的歌,只要长根也在,他还会机敏地把那句词儿改成“世上只有爸爸好”,那天真幼稚的童声,每每连长根也听得心里一颤一颤的。
就这样不知不觉一年过去了。说也怪,日子一长习惯了,长根也渐渐觉得石伢比从前顺眼了,浑身上下,似乎根本没有一点吴大洪的影子。
久而久之,秋英和长根就常常在背地里嘀咕:这是不是命运的安排,上帝因为自己失去了龙龙,才用石伢来补偿的呢?想到这,心中便有一种宽慰的感觉。但谁会知道,命运却无情地戏弄了他们。
4崩肉孕腹忧心起
这天早上,正在忙活的秋英忽然“哇哇”地吐了起来,长根忙问她怎么了?秋英红着脸笑了笑:“上个月到现在,身上还没来过,老有点恶心,莫不是肚里怀了?”
长根听了先是一愣,接着就咧开大嘴高兴得什么似的:“这,这怕不可能吧?当初为龙龙动手术的时候,你不是已经……”长根也顾不上再猜想,拉着秋英就去了乡医院。
给秋英检查的还是当年那个做手术的医生,当证实秋英是怀孕后也感到很惊奇,笑着说:“真算你们运气好,像这种情况居然还能怀孕,可是千里逢一呀!”
从那以后,长根变得更加开心了,逼着秋英又是吃水果又是进补品,说肚里怀着的,肯定又是个白白胖胖的大儿子。晚上,他还捧着收音机靠近秋英的肚子,说是要提前对儿子进行智力开发和胎教。这样不知不觉中,常常就把石伢冷落在了一旁。虽说从脸上看不出有啥变化,但对石伢的过问却渐渐少了。有一回,秋英在街上刚为石伢买了一只电动玩具小汽车,长根一见就拿了过去,说是要留着给肚里的宝宝玩。
这些微妙的举动,秋英看在眼里,想在心里。她何尝不了解长根的心情,又何尝不盼望自己肚中的骨肉降临。可每当这时,她的心头总又出现一片驱之不散的阴云:以后肚里的孩子生下来,会不会对石伢有两样心?为这事儿,她本想对长根说点啥,但有好几次,话到嘴边滚了几滚,又咽了回去,只好暂时掖在心里。
有一天,秋英和村里几个姑嫂伙伴一块儿到镇上,进剧院看了一场越剧《五女拜寿》。秋英平常看戏不多,这一看,竟被戏中那个出身卑微却善良忠孝的义女感动得泪珠儿扑簌簌往下掉,她心里联想着石伢的事儿,直可惜没带上长根也一块来看看受点启发。
看完戏回到家已是傍晚,放学时间早过了,可却没见石伢回家。她知道这孩子放学回家很准时,从不会在路上贪玩,正张望着寻找,忽见靠家门口的凳子上搁着石伢的书包,书包上还整整齐齐地压着他穿的那套牛仔服。秋英心里一愣,这孩子去哪了?难道他……
阴雨的冬日天黑得特别快,此时寒风夹着雨点迷迷茫茫。秋英赶紧打起雨伞,拿着手电筒,一路喊着“石伢”向村外的山道寻去。
秋英走着寻着,来到一个僻静的山坡处,忽听有孩子的哭声,她忙用电筒仔细寻着哭声上前,发现这里有一个养猪放柴禾的小土屋。进去一看,果然是石伢,正蜷缩在那惟一可以避风雨的角落里。她连忙上前道:“石伢,你怎么一个人跑这里来了?快跟我回家去。”
石伢却摇头哭着说:“不,我不回去,我要走了。”“这是为什么呀?”“今天老师不在的时候,好多同学都骂我,说我是野孩子,野种,不让我跟他们在一起玩,把我推倒在地上。呜呜,还说,妈妈快有自己的宝宝了,不会再要我了,马上要让我滚蛋……”
一阵风雨钻进猪舍,衣着单薄的石伢在簌簌发抖着。眼前这景象,使秋英想起一年前那个猪圈的情景,此刻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责备她:
秋英啊秋英,当初你把这孩子从那猪圈里领回家,就已经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如今抚养一年了,难道你还忍心再让他回到猪圈里去吗?
秋英心里一揪,忍不住眼泪就要往下掉,她上前用力搂过石伢:“孩子,别听人家瞎说,你就是妈妈亲生的!走,快跟妈妈回家。”
第二天早上,秋英特地陪石伢一块儿去了学校。教室里的孩子们见石伢今天有妈妈陪着上学,自然都不敢淘他的气了。接着秋英又赶到街上,买来一大包喔喔奶糖块儿和好几本精彩的连环画,放到石伢的课桌上。当着周围那一双双天真羡慕的大眼睛,她故意高声地说:“石伢,这是妈妈特地给你买的,谁跟你玩,你就给谁吃糖块儿,给谁看连环画,啊?”离开学校后她走了一截路,又悄悄折回头远远地看着,见孩子们众星捧月似地都围着石伢玩了,她这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自那以后,虽没再听说石伢受欺侮的事儿,可秋英总还像是担了一桩心事,怎么也搁不下来。她常常悄悄地盯着石伢吃饭睡觉做功课,一看就是好几分钟,生怕他再受到什么委屈。
天越来越冷,石伢的身上也脏了,他几次想跟着爸爸去镇上的澡堂洗洗澡。秋英觉得,洗澡倒也能使他们这父子俩多亲近点儿加深感情,于是就跟长根嘀咕这事。可长根总是说太忙太忙,每次推三忘四地撇下石伢。一次秋英的倔劲上来,她知道长根今晚肯定又要去澡堂洗澡,便拿上石伢和长根的换洗衣服,带着石伢早早守候在澡堂门外。不巧那天长根工地上加班,直到母子俩都在澡堂门外睡着了,硬是等到长根把石伢带进澡堂一块儿洗了澡,她心里这才舒坦了些。
不久后的一天,秋英到邻村去磨面粉,正赶上几个大嫂拉话儿,在谈论着前些时村里一户人家的事情。原来那是一对再婚夫妇,再婚时男方有一个才两岁的儿子,儿子很可爱。谁知一年后妻子又生下一个,夫妻俩从此便对孩子生了两样心,开始虐待前一个孩子。结果孩子被残害致死,丈夫也进了监狱。
秋英听完这事后,愣了半天没说话。
这天,提到石伢的事儿,秋英终于鼓起勇气吐出了自己的心事,说:“长根,这些日子我反复想过了,我看,咱还是去把肚里这胎给打了吧!”
“什么?打胎?你要把肚里的胎打了?”长根一听,两眼瞪直几乎吼了起来:“秋英啊秋英,我一向都听你的,什么都依着你,可是你这……不行不行!”吼罢,他将没扒几口的饭碗一扔,气得脚一跺干活去了。
秋英吵不过长根,就自个儿生闷气,连着好几天不理人,也不说话。长根爱妻子,最怕的就是打“冷战”,这样僵持了些日子,他终于无可奈何了,态度渐渐地软了下来,好歹是慢慢地想通了。最后他叹了口气对秋英说:“好好好,可别把你憋出病来。等忙过这几天,我就陪你上医院去还不行么?”
这样,总算是让秋英的心里轻松了一大截子,家里的气氛也好多了。偏偏就在这时,一个可怕的漩涡竟又向他们悄悄逼来……
5雪夜惊魂恨悠悠
没过几天,一直活蹦乱跳的石伢忽然病倒了,身上发热喊头痛。秋英和长根一面让石伢喝了姜汤捂热发汗,一面按照山地人的旧习俗,烧纸笃着筷子“喊水碗”。可拖了一两天,石伢的病热总不见退。看着病恹恹的石伢,秋英心事重重地对长根说:“这孩子到底咋了?我这两天心里慌得厉害,头脑里也总是嗡嗡作响,眼皮直跳哩,别是惹什么邪了吧?”长根知道她这是为石伢操心劳了神,又有点疑神疑鬼了,笑着说:“别瞎想了,依我看孩子准是着了凉,还是让我赶紧抱到医院去打针配点药吧,没事的。”说罢,自个抱起石伢去了乡医院。既是这样,秋英也就暂时放下了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