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2期
血色天伦
作者:叶林生
1儿遭非命心欲碎
这天中午,金牛山下的金麓村上空乌云陡起,腥雨压顶。一声炸雷落地时,在村外轧石厂旁的小树林边,突然有人惊慌呼喊道:“快,快来人呀,杀了人啦!这是谁家的孩子……”
这一带位于三省四县交界处,由于地理环境特殊,人员复杂,早就出过许多令人咂嘴咋舌的乱事儿。可此刻,人们还是被眼前的惨象惊得倒抽一口凉气:一个壮壮实实的小男孩,两只小手被反剪着缚住套在一棵树干上,已经死了。他身体半仰,与树干形成了一个“人”字,脖子里还有一根细尼龙绳扣挂着头顶的树杈,深深地勒进下巴肉里,双眼暴凸,塞着手套的小嘴张得很大,舌头挤出,脸额青肿,鼻孔里涎着已经紫黑的血污。显然,这孩子是受人毒打之后,又绑在树干上时间太久支持不住,昏迷瘫下时被那尼龙绳扣勒死的。尽管那骇人的面孔已有些变形,但人们还是一眼认出,他是本村李长根家的儿子龙龙。
瓢泼大雨中,一个模样柔弱的妇女踉跄上前:“龙龙!是谁这么狠心啊……”话音未落两腿一软,当场晕厥了过去。她就是龙龙的母亲顾秋英。
俗话说,孩子都是娘的心头肉。本来在生龙龙之前,顾秋英和李长根有过一个儿子,叫青青。可那年春天的一个早上,夫妻俩带着刚刚九个月的青青在山地里干活,将孩子放在春暖花开的地头上玩耍,没提防一只凶恶的大灰狼悄悄窜来,猛地叼起青青就跑。当时山地里没有别人,夫妻俩拼命追赶,但狡猾的恶狼转眼间已消失在了密林之中。闻讯赶来的乡亲们在茫茫数十里山林间追寻了两天两夜,只找回了青青的一件血衣。怀龙龙足月时秋英又难产,做了剖腹手术后才保住母子俩的性命。如今龙龙刚满七岁,已读小学一年级了,他几乎成了秋英生命的一部分,更是这三口之家的“小太阳”。在乡建筑公司工作的李长根,今天中午刚从远在北京的工地上给儿子寄回来一套新颖别致的小牛仔服,可秋英还没来得及给他穿上,他已惨死于恶人之手。谁能承受如此沉重的打击?
说话间,公安人员已经赶到,一面勘查现场,一面迅速控制了犯罪嫌疑人吴大洪。吴大洪是轧石厂的一个外地民工,四十多岁。几个月前,他赶集时斗殴伤人,曾被李长根打抱不平而吃了苦头,从此积怨在心。今天一早,吴大洪在厂旁路上发现自己少了十元钱,恰见独自上学从前面路过的龙龙,便找岔儿上前追问逼打,却被倔强的龙龙咬了一口。旧仇添新恨,不由使暴戾的吴大洪歹心顿起,下毒手将龙龙吊在树干上塞住嘴巴,然后竟自顾到别处打牌取乐去了。偏巧这天轧石厂停工放假,附近没有别人。待吴大洪打完牌并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十元钱时,才想起还吊在树上的孩子,然而这时,罪恶已经铸成!
得此恶讯,李长根急火攻心地从建筑工地上赶回了家。掩埋龙龙的时候,夫妻俩不顾一切地搂过尸体,失声痛哭,他们细心地替孩子洗了澡,抹了脸,然后轻轻给穿上了那套崭新的牛仔服。观看的人,无不为之伤心落泪。
听说凶犯吴大洪已被抓获,李长根牙齿咬得格格响,直奔关押吴大洪的看守所,发誓要亲手报仇雪恨,可看守人员挡着,说啥也不让他照面,更没让他进去。
不久,法院以最快的速度审理了此案,凶犯吴大洪被判处无期徒刑,投进了监狱。
听到这个判决,秋英和长根都愣住了,自古就有“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之理,他们简直不相信,用那样残忍的手段,活活折磨死自己儿子的凶手,居然没判死罪!
夫妻俩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他们闯法院,找律师,定要讨回个说法。接待他们的法官和律师虽很理解和同情他们,但最终还是搬出法律条文,反复作了耐心细致的解释,说感情和怨仇不能代替法律,吴大洪属于过失杀人,够不上判死刑,而判处无期,已是因他畏罪潜逃时拒捕伤人而量刑从重了。
尽管如此,夫妻俩还是怨仇难平。出了法院大门,秋英仿佛又听到龙龙在惨哭,难过得一头就要朝墙上撞去,幸被长根一把拉住才没出事儿。长根扶着妻子,想想窝恨,他捏紧拳头“嘭”地一声砸在墙上,迸下了一团血印!
由于怨仇难平和对龙龙的痛思,秋英大病一场。刚强的长根怕秋英垮掉,强作欢颜地在家安慰照料她。这样过了些日子,见秋英精神像是稍微好了些,便陪她到外面散散心。可这样,却生出许多麻烦。
有天他们上街走进一家服装商店,秋英忽然双眼放亮,抢上前抓过一套跟龙龙那同式样的牛仔服,紧紧搂在怀里又拍又亲,失声痛哭,引得许多人上前围观。店老板得知原委后,硬要将这套牛仔服送给她,说啥也不肯收钱。
时隔不久,长根陪秋英路过人多的汽车站,秋英猛地浑身一震,脱口大叫着扑上前去,揪住了一个三四十岁的陌生中年汉,疯了似地又撕又咬:“姓吴的,你这个杀人凶犯,我跟你拼了哇!”那汉子被这突如其来的事闹懵了。幸好长根在一旁连忙喊道:“秋英,他不是吴大洪,你认错人啦!他不是吴大洪呀!”秋英一听,这才松开手,原来那汉子长得很像吴大洪。长根上前赶紧向人家赔礼道歉,那汉子听清原委,便原谅了她。
眼见秋英这样悲恨难持,好心的人都提醒长根说,秋英这是受到的刺激太大了,弄不好很容易出危险,要特别注意抚慰和稳定她的情绪。
这时,公司在北京的建筑工地上给长根打来电话,催他快去。长根放心不下秋英,于是决定带她到北京工地上过些日子,也好换个环境分散注意力,好让她慢慢从悲恨中解脱出来。然而,就连李长根他自己也没想到,一段离奇的阴差阳错的故事竟会由此而生……
2猪圈捡子怨相随
却说秋英跟着长根去了北京,在建筑工地上帮着缝缝补补打些杂活儿,渐渐地心境好了许多。可个把月一呆,她又放心不下家里的庄稼,说啥也要回家。长根留不住她,工地上自己一时又脱不开身,只好买了票将她送上了回家的火车。
那火车咣当咣当开了不知多少路程,在中途忽然停了下来。秋英正不知咋回事,列车广播响了起来,让旅客们就地等候。原来由于夜里一场大暴雨,引起前面山体滑坡塌方,路轨严重毁坏,眼下前面正在抢修之中。看样子,这车一时半刻是通不成了,秋英便跟着旅客们下车在路旁附近溜达。
这是个左右夹山的偏僻盆谷,盆谷里有个散散落落的小村子,要不是秋英的站处地势高,她几乎见不到那矮趴趴掩映在山岩杂林中的旧房陋舍。斜阳下,曲径蜿蜒如画,溪流泛着银光,显得山水苍茫,气息清新。
一阵秋风刮过,前面断断续续飘来禽犬鸣叫和孩子们的嬉闹声。秋英觉得心旷神怡,便独自漫步,循声向前面不远处的几间房舍走去。
突然,她听到一阵粗恶的斥骂和拍打声,其中还夹杂着嘶哑的叫唤。是牲口?不像。啊,像是个小孩子在哀哭!秋英神经一绷,忍不住循声寻去。这声音来自一座乱石茅草垒盖的猪舍,猪舍里有两三只半架子黑猪,一个尖嘴突牙的老太婆正挥动猪食板,朝其中的一只没头没脑地拍打着。秋英定睛细看,才发现那竟是个蜷曲着瑟瑟发抖的孩子。她心里一揪,也忘了自己在异地他乡,忍不住就开口问道:“老人家,他还是个孩子呀,怎么能这样打?”那突牙老太转脸瞪着她上下打量几眼,哼了声:“谁让他来偷吃我家的猪食!”
这话让秋英一愣,简直怀疑自己是听错了:“这孩子……不是你家的?”
“也不知是谁扔下的,都半个月了,钻进这猪圈里撵也撵不走。哼,难怪我的猪都养瘦了!”突牙老太说着,没好气地将那猪食板一扔,自顾走开了。
秋英本想离开这里,可她走了几步又忍不住转身折了回来,细细地朝那孩子打量了一番。这是个瘦得皮包骨头的男孩,看上去顶多只有七八岁。已是霜降的节候了,孩子赤着双脚,下身只穿了件破鱼网似的半长裤,赤膊的上身裹着块灰色塑料布,灰黄的小脸上满是泥垢,凌乱的头发结成了饼块状,惟有两只眼睛还是白的,望着秋英,透出悲伤和一线求生的目光。这使秋英忽然想起了自己那死去的龙龙,一阵怜悯涌上心头,她喃喃道:“这孩子,难道就没人要了?他还怎么活呢?”
这时,那突牙老太又提着一桶猪食走了过来,听了秋英的自语,她像是遇上救星似的,一把将那孩子从猪中间扯了出来,挤着笑脸道:“你是那火车上下来的吧?做做好事,你就把他弄走吧。我一家过日子,就全靠这俩猪养肥了卖钱哟。”
秋英听了这话,就好像有一种心情在驱使自己,她踌躇了一会,将那孩子唤到一边,先从包里掏出自己带着的食品递给他。看着他狼吞虎咽吃饱后,又领他来到一个背风向阳有些暖和的小溪边,替他脱去脏衣,沾着溪水上上下下擦洗了一番。方才发现,这是个从上到下都端正健全的孩子,她甚至觉得,那脸型,那眉眼,似乎还有点像龙龙。只是孩子身上到处青紫斑斑,左腿还有两块深深的疤痕格外醒目。一看便知,这是个自幼就受尽磨难的苦命孩子。
见孩子冷,秋英忙将随身带的一只包打开,翻出几件衣服给他穿上,衣服虽然太大不合身,倒也使他变得精神了些。趁这工夫,秋英问道:“你叫啥名字,家是哪儿的?”小孩已经没了刚才那畏惧感,答道:“我叫石伢,家在磨盘屯。”
“你妈妈和你爸爸呢?”
“我没有妈妈,我爸爸出远门不要我了。我是跟火车到这儿来的,我找不到家,也找不到爸爸了。”
秋英还想问细点儿,可再往下问,石伢却大都摇摇头,只知道他爸爸叫董二贵,但不知道那“磨盘屯”属哪个县哪个乡。显然,这确实是个无家可归的弃儿。
此刻,晴朗的天空上忽然出现了一道绚丽的彩虹。秋英看看石伢,又抬头望望那彩虹,觉得这是个好兆头,便拿定主意问石伢:“我在很远的地方,你愿意到我家去,由我当你的妈妈吗?”
石伢忽闪着两眼,望着秋英片刻,轻轻地叫了一声:“妈妈。”
石伢被收养进秋英家后,起初还有些怯生,不爱说话,可几天过后相处熟了,就渐渐变得亲近起来,跑前跟后“妈妈,妈妈”地喊个不停。秋英意外地发现,石伢不仅聪明乖巧,而且还能读懂龙龙留下的课本,原来他也读过一年级。这使秋英高兴极了,就把他带到学校去跟老师商量。老师们都很同情龙龙被害的事儿,二话没说,就破例先让石伢顶着龙龙插班上了学。秋英起先还担心石伢跟不上班,可没想到,石伢不仅基础好,而且十分用功,到学校头一回考试,两门功课就都考了九十分。石伢还很勤快,放学回家只要一做完功课,就抢着帮妈妈擦桌扫地干家务活儿,这使得秋英越发从心眼里喜欢上了他。秋英特意拿出那套儿童牛仔服给石伢穿上,为的是让石伢从此成为心中的“龙龙”。只是为了防止孩子心理上有隔阂,她没对石伢提起龙龙的事儿。
石伢的到来,渐渐填补了秋英在龙龙被害之后的生活和情感真空,她那悲云布满的脸上,又现出了几丝笑容。她抑制不住心头的宽慰,将收养石伢的事儿,写信告诉了长根。
长根接信后,也感到十分高兴,他知道,秋英由于当初难产时做过手术,今后很难再怀孕,领养一个孩子倒也能弥补终身的缺憾。正好北京工地上的事儿处理完了,于是他兴冲冲赶了回来。
石伢刚巧背着书包放学回家了,秋英指着长根对石伢喊:“石伢过来,来,这就是我常给你说的爸爸,快叫爸爸呀!”
石伢很听话,两眼忽闪地望着长根,脆生生喊道:“爸爸。”
长根咧开嘴应了一声,笑呵呵地慢慢迎上前去,瞅着眼前这捡来的儿子仔细端详起来。
忽然,长根电触一般地僵住,脸上的笑容刷地消失了。
只见他撇开石伢,将秋英拉进屋里,从包里翻出来半张旧报纸:“这是前些时,我从糊墙纸上特地扯下来的,你仔细看看。”
秋英接过来一看,见是一则寻人启事,启事上有一张清晰的照片,那照片不是别人,正是石伢。照片下是这样一段文字:
寻我儿石伢,男,八岁,朝庙县土风乡磨盘屯人,于今年三月走失。该孩左腿上有两块明显疤痕。知下落者请与金牛县茅竹乡金麓村附近轧石厂吴大洪(曾用名董二贵)联系。
秋英一下子明白了:天呀,眼前这自己领上门的石伢,竟然是杀子仇人吴大洪的儿子!
3泄恨生怜疑是缘
秋英脑子里一阵嗡嗡作响,模糊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龙龙惨死的情景,她身子一阵摇晃,险些栽倒。长根赶紧扶着她叫道:“秋英,秋英!”
石伢跨进里屋:“妈妈,你怎么了?”
长根两眼喷火,此时眼里似乎不是一个八岁的小孩,而是吴大洪那罪恶的影子,他吼道:“谁是你的妈妈?小兔崽子,你快给我滚!滚!”
石伢懵了,他不知所措惊恐了片刻,哭了起来:“我不滚,我听话,我不会惹你们生气,我还会干活……”
要不是长根头脑还算清醒,在竭力控制着自己,他说不定会甩给石伢这仇人的儿子一记耳光,然后像抓小猪一样扔出门去。被理智抑制着的怨恨使他呼呼地喘着粗气,又恨恨地吼道:“滚!滚出去,别再让我看到你!”
听长根这样吼叫,秋英以为石伢会哭得更厉害,但他却不哭了,现出了困惑而又绝望的眼神。他放下背在身上的书包,慢慢地退到门外,又转回头,将身上的那套牛仔服脱了下来,搁在书包上,这才含着眼泪望望秋英,又胆怯地望望长根:“你们别发火,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