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亲仇奇案
作者:任政国
“我在竹影庵隐住了两年。两年中,我受云理大哥、灵持大姐和云芝大力帮助、细心照料,学业大增,渐渐地和云芝情通方寸,后由云理兄为媒,我与云芝结为百年之好。我把我随身带的家传墨玉龙凤镯赠给了云芝,以作婚姻聘礼。一年后,云芝生下了我们的儿子。
“一天,我正逗孩子玩耍,忽然云理兄领着我的家人郑义来到,原来新主登基,魏忠贤已除,圣上为我父平反昭雪。圣上念我父是含冤忠臣,准我承继父职,为此我母亲令家人郑义来寻我回京。
“冤案平反,无疑是天大喜事,我即准备和云芝回京,可郑义说,老夫人有命,要我回去和当年指腹为婚的牛丞相之女成亲,不能带云芝回京。我虽与云芝是患难夫妻,但还是私自招亲,郑家家规甚严,无奈只好实告云芝。云芝十分通情达理,忍着极大悲痛留在竹影庵。我与她约定,回去禀明高堂,最多半年,少则数日接她回家团聚,分别时她把那只龙纹镯给了我,以作纪念。
“哪想回家后,出了事端。吏部侍郎周龙参我一本,说我在竹影庵私自招亲,不合六礼,有伤风化,要朝廷拿我问罪。多亏牛丞相从中斡旋,才保无事,当即遵母命与牛小姐成婚。婚后,我母不敢得罪牛丞相,命我带着银子来处置云芝母子,意是叫我毒哑云芝,送进无人知道的地方藏匿,有银子养赡,早避是非之地。这种狠心我实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那夜我与郑义秘密赶到这里,在树林藏好马匹,便往竹影庵奔去,听到庵内有一男子和两个女子饮酒嬉戏之声,我一看那男子是周虎。这周虎是此地色魔,专干些玩弄女人之事。我以为灵持和云芝定是不守妇道,与周虎做那下贱苟且之事,顿然大怒,把原来对她的爱化成了仇恨,当即命令郑义在我走后把这两个淫女杀掉。郑义问我孩子怎么处置?也是我气昏了头,就说随你的便吧!我怕郑义手软,给他下了死命令,要刀上验血。
“郑义去后,我寻个旅店住下,等郑义复命。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一天过去也未见郑义,忽听人说竹影庵的两个女子失踪了,我知事情不好,也顾不得郑义了,紧忙回京……二十年过去了,我知道云芝已不在人世,也怪我草率,未弄清真相就害了二人性命。我无时不在自责,想那既是恩人、又是发妻的云芝为我受了多少辛苦,受了多少罪啊,我心里如同刀绞,自愧与其苟活,还不如早一天服罪,这样也好受一些啊!”郑文讲了这一切,在公堂上痛哭起来,满堂鸦雀无声,有几个心软的人竟也陪着流泪。
听着郑文痛心疾首地述说,廉明已把渡口女子定为云芝了。但他必须要找到郑义这个凶手才能坐实这一命案。于是他问郑文:“那杀人凶手郑义现在哪里?”
郑文供道:“自那夜以后郑义便没了踪影。”
“他不是你的家人吗?”
“是我的家人不假,可不是郑氏家生。”
“他是哪里人?”
“是先父在汝宁府任上所买,因为他为人厚道,以后就带回家中,倚为心腹。”
“此人何名,家住哪里?”
“此人本姓廉,原名廉义。”
“廉义?”廉明大吃一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忙又问,“他长相有何特征?”
“他紫膛面皮,中等身材,最明显的是他印堂上生有一颗吉祥痣……”
不待郑文说完,廉明已惊讶地失声叫了一声“啊———”即跌坐椅子上,好半晌才说,“退堂……”
这几天,廉明心情特别矛盾和难过,怎么有这样的巧事,无头案查出了凶手,竟是自己的父亲。在廉明眼里,父亲未享过一天福,又当爹又当妈地养大了自己,春夏秋三季劳作,到冬天还去敲冰打鱼。父亲任劳任怨,好胜心极强,虽然家里穷,父亲还是把他送进学堂念书,为了儿子心血操尽。五十多岁的人了,如今还要公堂受审,而审问他的竟是自己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廉明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为民申冤这一信念终于占了上风,令廉良速回汝南押解父亲来淮河府衙听审。
肃穆的府衙大堂上,堂口左首跪着神态坦然的郑文,他很满足,二十年的愧悔歉疚像千斤重石压在心头,今天彻底掀掉了。他解脱了,显得异常平静。当看到满头白发的廉义被带进公堂,二十年不见仍可辨出旧貌,他说道:“廉义,还认得我吗?想不到二十年后咱主仆公堂相见了。真是天意啊!”
廉义仔细打量半晌才认出了郑文,抱拳一揖道:“公子还好吗?奴才不能全礼参拜了,请勿怪罪。”
郑文笑道:“哪里哪里,此非旧时,今日在公堂上,咱们已非主仆,同是犯人,平等了。”然后态度诚恳地劝廉义道:“二十年前害云芝的事我已如实招了,你也如实招供了吧!”
“那是自然。昨夜我儿已把公堂规矩对我讲了,我怎能不如实而供?”廉义诚实答道。
廉明为振堂威,把惊堂木一拍,叫道:“罪犯廉义把你二十年前杀害云芝之事如实供来!”
廉义听儿子喝叫,忙道:“是是是!那天夜里,听到竹影庵里淫声浪语我也很生气,公子令我待周虎走了之后把两个淫妇除掉,我奉公子之令潜藏庵门一边,哪想被灵持的胞兄云理缠住了。当时云理为保护他妹妹而来,竟把我当成周虎的家人,我也误会了,把他当成周虎的狗腿子,我俩便打斗起来,斗了半天,才知误会。待我俩解除误会回到竹影庵时,庵里已无一人,庵门大开,人去屋空。云理在离庵门不远处拾到一件尼姑血衣,他慌了神匆匆别我,寻找他妹妹去了,我便顺着小路向渡口寻去,走了一里多路来到离渡口不远的竹林旁,听到林中传出孩子的哭声……
“我循着孩子的哭声走进竹林,昏暗中见云芝抱着孩子坐在地上正用乳房堵孩子口。我不由叫了声:‘云芝!’她听到我的叫声十分震惊,忙问:‘来者可是郑义?’我说正是。她抱着孩子一跃而起叫道:‘这就好了!这就好了!我孩子得救了!’她声音里充满喜悦,向我问道:‘郑义你可是奉公子之命来寻找我母子的?’我说:‘正是奉公子之命来寻你母子的。’她说:‘快快去救灵姐,咱们一同回京!’我直言道:‘我公子回京已和丞相小姐成婚。’她喃喃道:‘你那公子当真不要我们母子了?’我说:‘非但不要你母子,还要把你母子送到人不知的地方藏起来。’她一听就生了气,怒道:‘我要与他讲理去,郑文非我云芝能活到今天?’她抱起孩子就要走,我忙拦住她说:‘你去不了啦!依我良言相劝,你吞下哑药,带上银子,你母子隐住深山吧!’我把哑药和银子从身上拿出递给她。她一见哑药和银子,激愤万分地说:‘看来郑文已有弃我之心,再去争也无用,我云芝命怎这般苦啊?’她紧紧搂着孩子就要走。我突然想起公子之命和听到庵中的淫声浪语,不由动怒,我拔出刀对她道:‘适才你和灵持在庵中淫声浪语与周虎行苟且之事,有何脸面再活人间?’她一听叫起来:‘郑义何曾知道,自公子走后我盼他来接我母子回京团聚,茶不饮,饭不思,哪想那周虎淫贼对我姐妹早安不良之心,晚上来尼庵,冒充郑文叫开庵门。我姐妹俱是柔弱女子,跑又跑不了,躲又躲不开,为免受贼辱,我与灵姐设计,假装欢喜,劝周虎饮酒,意待将他灌醉我们逃脱。哪想贼子识破我们机关,要行非礼,灵姐为救我母子缠住周虎,可怜她陷身贼手,如今生死未知。郑义呀郑义,求你快救灵姐呀!’听她道明原委,我知道误会了她们,可我实在救不了灵持,就是云芝我也无力保她呀!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让她吞下哑药让她逃走。我劝她逃走,从此隐姓埋名躲避深山野岭,并把公子严命对她实言。她听公子要刀上验血,骂了声:‘贼子郑文,你好狠毒啊!’她猛地跪在我的面前,叫道:‘郑大哥,看来郑文得了富贵,非杀我不可,即使我今天逃出他手,贼子害我之心不死,早晚还要来害我性命。可怜我太不幸了,幼小父母饿死,亏灵姐救我不死,才有安身之地。后遇郑文,本想逢上知人,有了归宿,谁料他不顾恩义,得富贵弃我母子,天理难容……’她向我哭诉委屈。忽然她把孩子放在地上,对我大礼参拜,道:‘郑大哥,孩子无辜,求你大仁大义,放过我的儿子,为他寻个善良人家,将他养大成人,将来为我报屈冤之仇,儿啊……’”
廉义说到这里老泪纵横,郑文也热泪滚滚,廉明也止不住流下泪来,满堂一片唏嘘。
廉义擦了擦热泪继续供道:“我看云芝悲痛万分,又十分委屈,着实不忍心杀这个无辜的女子,但有命在身,又不敢不照令行事。劝她吞下哑药逃走,她就是不从。眼看天要亮了,突然她放开孩子对我说:‘有人来了!’我忙转身去看,谁想这个当口她猛着向我的刀口撞来,待我急转身时,她已撞刀刃而死……
“我救她已来不及,这时孩子在地下‘哇哇’大哭,这种惨状目不忍睹。我慌忙抱起孩子,看着云芝的屈死,我的心就像被刀扎般的疼,我认识到郑文太亏良心了,太狠毒了!这时天已将亮,我用钢刀挖了一个穴,把云芝草草埋葬。刚把云芝掩埋,就见云理拿着血衣,喊着妹妹走了过来,我简单地告诉他云芝已死,就埋在这里,要他日后看顾云芝的坟墓,就抱着孩子走了。我看到郑公子这良心有亏,实不可交,便回到我的家乡汝南慎阳复了本姓,以农耕为生,后来郑府也没有找我,我就一直生活在老家……”
这时,廉明问父亲道:“云芝的孩子是死是活?”
“他、他没有死。”
“那他在哪里?”
“我把他带回家乡……”
“带回家乡?”
“将他养大成人……”
“将他养大成人?他是哪个?”
“他、他、他就是我儿廉明。”
“啊———”廉明撕心裂肺地一声大叫,跌坐在椅子上。
“儿啊———”郑文大哭起来。他痛心疾首地哭道:“云芝,我对不起你呀!你死的冤啊———”
廉明受当头一击,已承受不了这种打击,不由泪流满面:“母亲,你死的苦啊!哪想这桩积年命案竟是我的生母,逼死我母的是我的父亲,爹爹你坏了心肝啊!”
郑文何曾想到,他一手提拔、帮助的廉明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看着痛哭的廉义,他爬前一步,跪在廉义面前,叩了几个头:“恩公,你高义尚德,人中长者,我郑文谢你了!”
站在堂口的老艄公泪流满面,情绪十分激动。
公堂上乱成一锅粥,连廉明也处在大悲大恸的感情中难以自拔。他昏昏茫茫地一摆手,有气无力地说:“退……堂。”
夜昏黑昏黑,天空阴霾满天,远处沉雷隐隐。廉明独坐书房,心力交瘁,疲惫不堪,神情懵懂,仿仿佛佛,对着烛光发怔,陷进感情的交缠之中。这个案子该如何判呢?他拿起朱笔如拿着千斤重椽,实在无法下笔,他似醒似幻,渐入模糊……黑暗中,他见一白衣女子满面血染,口呼“冤枉”,叫着,“儿啊,给娘报仇雪恨啊———”是谁?啊!是我的亲生母亲!廉明叫声“母亲———”,跪在白衣女子面前,“母亲,孩儿一定给你报仇雪恨!”白衣女子面呈欣慰地隐入灯光之中。廉明忙去拉母亲,见灯光下走出恩师郑文。郑文面呈愧疚向廉明躬身一揖,廉明猛地想起,当年在京城穷病交加,冻卧街头,非恩师搭救,怎会有今天?恩师待我恩比天大,见恩师乞怜之相实在于心不忍,忙去拉恩师,一拉却是父亲。一见父亲廉明就想到他小时候的事,父亲五冬四夏不闲,他不光种地是把好手,打鱼摸虾也是内行,夏天父亲晒的黝黑,冬天父亲敲冰捕鱼。靠着父亲的勤劳和辛苦,父子俩生活尚能果腹,他才能上学塾念书,并且学业进步,很快出类拔萃。大比那年,父亲为筹到他进京赶考的学费,这个坚毅耿直的农家汉子,不得不弯腰低头向亲友邻里告借,他对儿子寄予多大希望啊!如今儿子做官了,他也老迈孱弱了。想到这些,廉明扑到父亲怀里,哪料却扑进了没见过面的妈妈怀里……廉明似梦非梦、似幻非幻地被母亲、父亲、恩师这些与他有至关亲情的人围绕着,父亲是个影子,母亲、恩师———生父亦是影子,他痛苦万分,不知所以。突然一声沉雷“咯嚓嚓”响起,廉明受此一震,一下子惊醒过来,眼前的幻像没有了,面对的是那已短了许多的烛台。他睡着了,做了一梦。窗外“哗哗哗”下起了瓢泼大雨,霎时使屋檐滴水变成了水柱子。廉明开开门走到外面,任雨水淋浇,他真正清醒了。东方已现出鱼肚白,天要亮了。廉明觉得有些冷,他回屋大喊道:“廉良!”廉良应声走了进来,问:“大哥有何吩咐?”廉明一拍桌子:“准备升早堂,我要结案!”
待一切就绪,天已大亮,廉明升了早堂。等画卯完毕,公人按部就班。廉明吩咐道:“牢中提出周虎,带上郑文、廉义、老艄公等一干人等上堂听审!”差人答应一声,各司所职出堂公干去了。不大功夫,周虎、郑文、廉义和老艄公俱已带上堂来。廉明首先审起周虎,周虎已无原先的傲气,跪在堂口,温顺得像只绵羊,所问皆答,毫无隐瞒。当廉明问他杀害灵持事时,周虎供道:“对灵持、云芝二女我垂涎已久,只是寻不到机会无法得手。后听说郑文回到京城,我想庵中已无男人,认为机会来了,那夜我带了几个伴当,去到竹影庵装郑文的声音骗开庵门。她俩见我进庵,知道逃不出我手,灵持说:‘二爷,我是佛门弟子,妹妹是有夫之女,望二爷自重。’我哈哈大笑,对她俩说:‘二爷家财万贯,又是皇亲国戚,官宦人家,要什么美女没有?今天看上你俩也是你们的福气,陪二爷玩玩,又不是米面挖了就少了。’灵持一听正色道:‘你再在这无理,我们要叫人了!’我说:‘在淮河县二爷怕过谁?这黑更半夜,你叫有何用?不如遂二爷心意,有你们的好处。’云芝还会看事,她对我笑着说:‘二爷看得起我姐妹俩是我们的福份,姐姐不必使性子了,趁今晚无人,把那坛素酒取来,咱姐妹趁好和二爷同乐。’她取来一坛酒,我们便饮了起来。谁想她们是设计把我灌醉后逃跑,我也看出她们的用意,就想干完那事后再饮。哪想灵持拉住我要云芝带着孩子快跑,我看云芝抱着孩子跑了,心中对灵持特别恼怒,拉住她便要与她那个。灵持认死不从,我把她拉到树林中就要来硬的,哪想她对我又骂又咬,一怒之下我便杀了她,叫伴当趁黑把她埋在树林。到天亮时,我见云理拿着灵持的上衣,喊着妹妹在寻找,我一想坏了,要是他知道了,虽不怎的我但也不利于我,我就把他骗进家里,在茶中掺上毒药把他毒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