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天国隐侠
作者:杨乃浚 王汝银
这一来,彪形大汉更加恼怒了。他逼视着老广西说:“老板,依你说,是我把酒壶看错了?可是赝品或许能瞒过我的眼睛,但决不能瞒过我的手心。”说完,把酒壶放在右掌上,使劲地一捏,只见酒壶立刻变成锡液,“嗒嗒嗒”直从指缝间往下滴。
这下可把在场的人全吓愣了。袁镖师想:“掌心溶锡”是武林老前辈甘凤泄的绝技,此人竟有如此高超的内功,许是得了甘家的真传。冤家宜解不宜结,都是此道中人,何必剑拔弩张?想到此连连向大汉赔礼:“刚才袁某在关爷爷门前耍大刀,浅薄之极,请多包涵。”
“不必客气,后会有期。”说完,那大汉再不问锡酒壶的事,只抱一抱拳,转身便走。
不用说,来者是试探羽门当铺深浅的。袁杰连忙派出一个学徒,紧紧跟踪大汉,希望摸清他的行藏,以便送些礼物,以柔克刚,化干戈为玉帛。不到一筒烟的功夫,学徒回来了,说是那大汉跳下一只白篷船,扬帆而去。问他船内可有别的人,回答说:“还有七八个呢。”
五 齐心协力
打从那大汉登门试探之后,羽门当铺更显得恐慌。劳光晞一面暗中转移贵重物品,一面公开报请成都守备衙门保护。他向全当铺伙计宣告:“羽门当铺大难当头,诸君欲另觅高枝,劳某决无怨言。如有愿扶劳某渡险滩、挽危局者,鄙人不胜感激。自本日起,三倍计薪,以酬劳苦。倘若为羽门殉职捐躯,劳某愿为之披麻戴孝,并赡养其父母妻儿,决不食言。”出乎意料之外,这一百多号人中,竟没有一个说要避避风险的。这当然与劳光晞平时待人以礼,用人得法有关。伙计们的齐心协力,极大地振作了劳光晞的精神。他一连跑了几次守备衙门,送了数百两银子,官府总算答应白天派来二十兵丁;至于夜间,则以“发匪未平,绥靖不易”为由拒绝了。劳光晞不得不依靠朱、袁两位镖师和当铺里的伙计。他反复与朱、袁商量,认定抢劫不可能在日间发生,夜间须格外留神,于是他把全体伙计分成前后夜两班。前夜班由朱璞带领,后夜班由袁杰带领,一有警报,全当铺出动。他又命人火速置办刀枪棍棒、巡逻火把、金创丸药、水龙泥砂,真是秣马厉兵,严阵以待。
这时候,劳光晞又想起了冯幼山,于是下决心非劝说他回家去避几天风不可。谁知道好说歹说,冯幼山就是不愿回家。无奈,劳光晞只好耍个花枪,推说有些古物珍宝想托冯家收藏几天,要幼山陪同他去见见冯母,冯幼山这才答应。
那天傍晚,冯幼山和劳光晞二人来到城东的一条陋巷,巷尾有间朝南的小屋,冯幼山的母亲徐氏正在昏黄的油灯下给儿子做鞋。她四十上下年纪,一张白净清秀的脸,由于日夜操劳已略带几缕浅浅的皱纹,但眉宇之间却透露出一派飒爽英气。乌黑的发髻上斜插着一朵雪白的小绒花。蓝地印花的宽袖布衫,盖在黑色的长裙之上,服饰淡雅,举止端庄。起初,她对孩子领着老板回家,感到有些突然,但渐渐地明白了老广西的来意。原来老广西是怕孩子横遭不测,才骗着他回家躲祸来的。于是冯母婉言对道:“老板,贫女子送幼山到宝号学徒,固然为了谋生糊口,但也不仅仅为此,孩子从小淋淋雨、吹吹风,才能劳其筋骨,健其体肤啊!”
“嫂夫人,话虽这么说,可幼山自幼丧父,又是冯家单根独苗,我于心不安呀!”
“君子食其俸禄,忠其职事。我如果把孩子留下,也于心难安呀!”
“这……”
“老板请勿过虑,纵有千难万险,我冯家决无推辛就甘、避凶趋吉的道理。”
说到这里,已无商量的余地。劳光晞只得怀着对徐氏夫人无限钦佩而又崇敬的心情,带着冯幼山回去。到得当铺里,已是夜深人静了。然而他总不放心,一再嘱咐冯幼山倘有风吹草动,千万不要出来。
六 穷孩当钱
一个月白风清的晚上,“神弹朱”打算在屋顶上作最后一次巡逻就交班了。他运起轻功,燕子掠水般地来到珠宝仓库的屋顶。只见天窗里还有一缕黄浊的灯光透出来,并不时传来断断续续的“笃笃”声。朱璞心想,珠宝仓库的冯兄弟真好,将近午夜时分了,还在挑灯算账呢,怪不得老广西如此爱惜他。接着他双脚轻轻一踮,意欲纵到天井,看看地面上有无动静。不料“啪”地一声,一张瓦片随身落地,摔得粉碎。朱璞猛然一惊,心想,我几十年来飞檐走壁,如履平地,从来身轻如燕,落地无声。可如今,唉,人老珠黄不值钱,想不到手脚竟笨成如此模样,连瓦片也带下来了。正当朱璞感慨万千之际,忽然,“嗖”地一条人影飞上围墙。朱璞叫声:“不好!”立即匍匐于地,趁对方立足未稳,一弹打去。谁知那人身手非凡,只见他挥刀轻轻一抹,“当”地一声,把那弹丸拨落在地。“神弹朱”一弹不成,二弹再发,又被他毫不费力气地轻轻拨开。“神弹朱”连发数十弹,弹弹落空,欲待再发,不料囊中弹尽。这下,急得他手足无措,正想呼喊,忽见对方双手一摊,身体一仰,跌出墙外去了。接着又飞上来一个人,也是双手一摊,身子往后一仰,跌出墙外。如此一连飞上来八个,又鬼使神差地跌出去八个。以后,就再没有第九个上墙来了。这时朱璞如梦初醒,大声呼喊起来:“有强盗,有强盗,快来捉强盗呀!”顿时,当铺前门后门,前楼后楼,锣声大作,喊声不绝,闹腾了好半天,连强盗的汗毛也没捉到半根。惟有围墙外面的草丛中,留着一滴滴血迹,证明强盗已被击退,而且是负伤后而逸去。可问起是谁击退,大家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第二天,羽门当铺杀猪宰羊,祭奠神明,并大张筵宴,奖赏众人。老广西长袍马褂,亲自到各库房、各部门请伙计们入席。冯幼山无法推辞,也换一套十分整洁的竹布长衫,赴宴来了。有些人见他昨夜闭门不出,认为老板有偏心。张朝奉则俏皮地对冯幼山说:“冯兄弟,昨晚上我们没惊着你吧?”冯幼山并不在意,只笑笑说:“哪里哪里,诸位辛苦了。张朝奉劳苦功高,请多饮几杯。”
“哈哈哈哈!”全当沉浸在一片欢乐之中。从老板到镖师,从朝奉到学徒,从勤杂到伙夫,足足坐了十二桌。这边劝酒,那边行令,正闹得不可开交之时,忽然有人来当物件了。进来的是个蓬头垢面的小孩,约摸十三四岁年纪。他仰起头,望着柜台,双手高高地举着一个牛皮纸包,大声嚷嚷:“当银子,当银子!”起先谁也不愿去睬他,只顾自己饮酒,后来实在被吵得烦心不过,张朝奉放下酒杯,起身去接待了。他探身往柜台外一望,只见那小孩衣衫褴褛,却长得眼大有神,虎虎有生气,先有了几分好感。于是他伸手接过纸包,打开牛皮纸,里面竟是八枚带血迹的康熙铜钱。张朝奉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小弟弟,你这八枚血淋淋的铜钱确实价值连城,珍贵无比,只是我们本轻底薄无力承当,请另寻出处吧。”哪知道这小孩来得厉害,连珠炮似地大声吼道:“既然承认铜钱珍贵,为什么不收我的货,我不走啦!”
“小弟弟,这是为什么?”
“谁不知道你们羽门当铺是成都首富。你们不收,到哪里去也是白搭。我不走,我不走!”
一个要当,一个不收,争吵得越来越凶。这时候,冯幼山走近张朝奉身边,胸有成竹地说:“张朝奉请去喝酒,让我来。”张朝奉求之不得,重新入席。
冯幼山将身子探出柜外,态度十分和蔼地说:“小弟弟,这八枚康熙钱,既然你一定要当,那就当了去吧。不知道你想当多少银子?”
“阿爸说了,一枚铜钱当一百两,总共当八百两银子,缺一不行。”
“可以可以,八百两银子一点不少,就依你。”
“真的?”
“谁来骗你。不过,你人矮力气小,这八百两银子哪里背得动!还是回去叫这八枚铜钱的主人自己来背,一定要铜钱原先的主人自己来,否则半两也不当!”
小孩子听了冯幼山的这番话,踌躇半晌,忽然大悟,高声说道:“明白了,我明白了!这铜钱原来是你的。再见了!”
“回来!我有话说。”冯幼山声色突然严厉起来。
“还有什么话要说?”
“回去告诉你阿爸,就说这铜钱的主人叫冯幼山,羽门当铺有冯幼山在,请他不必费心了!”
“噢,你叫冯幼山。好一个冯幼山!”
“请问你阿爸名讳?”
“阿爸说,探明铜钱的主人是谁就回去,不必多嘴多舌,以后一定要再来拜望。”说完,飞一般地窜出当铺大门,钻进稠密的人群之中,溜了。
大家都被他们的谈话弄糊涂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老广西定要冯幼山讲个清楚。冯幼山这才一五一十地向大家讲了昨晚退敌的详细经过。
“昨天黄昏时分,‘大口王’们早已陆续来到围墙外面,只是因为当铺内人声未静,才没有立即动手。我知道今晚必有好戏,所以迟迟没有上床睡觉,拿十六枚铜钱在案头上摆八卦玩。其时朱镖师巡逻路经我的屋顶,好像丝毫没有察觉到围墙外面的敌情,因此我特地扔下一张瓦片,向他报警。”
“噢,这张瓦片是你有意扔下的!”朱镖师恍然大悟地说。
“我怕你遭了他们的暗算。”
“唉,我真老糊涂了。”朱镖师顿时赧然。
“……后来,我发觉对方身手非凡,连‘神弹朱’的神弹也无济于事,只好以铜钱砸他们的眼睛了。一连来了八个,我就一连砸伤了他们的八只左眼。喏,武器就是这八枚康熙钱。所以,我要那小孩去叫铜钱的主人来,他就被难住了。”
说到这里,全当铺一百多人,无不目瞪口呆。想不到这样一个斯文孱弱的冯兄弟,只用了八枚康熙铜钱,就不声不响地击退了一群武艺高强的强盗!
“冯兄弟,请上坐,请上坐!”老广西欢喜得不得了,拉着冯幼山回到席间。他回过头来看看朱、袁两位镖师,两人早已不在了。原来他俩自愧不如,不辞而别了。
老广西一面为冯幼山斟酒,一面赞叹说:“真是海水不可斗量!”大家觉得好奇,也一个个前来询问:“那么,你的本领是哪位名师传授的呢?”冯幼山莞尔一笑,说:“这……我可不便奉告。”
七 陋室拜夫人
老广西只知道冯幼山来自外地,其他都不清楚,但从他进店后的举止、言谈,联想到他母亲徐夫人,觉得她定是一位不同凡响的妇人,因此有心寻找机会,摸清她的来龙去脉。过了几天,他备齐礼物,以登门道谢为名,又与冯幼山一道去拜访。途中冯幼山才告诉劳光晞,他的武艺是母亲教的。咸丰七年,他十二岁,母子二人含着眼泪离开天京,前来“投亲”。路上由于不服水土,屡受风寒,停停走走,走走停停,到达成都竟花了三个年头。劳光晞还随口问起,到成都找的是哪位高亲?冯幼山却答不上来。再问天京还有些什么人在?回答说,还有舅父徐振远。一提起徐振远,劳光晞大吃一惊。因为徐振远乃金陵拳王,大江南北无人不晓。他的妹妹徐秋蝉是太平天国南王冯云山的夫人。莫非此人便是南王的遗孤?他禁不住问道:“令尊可是……?”冯幼山朝四周看看,轻声地说:“家父便是冯云山。路上不便细说,请到寒舍叙话。”
二人匆匆赶到冯家小屋,劳光晞见了徐氏夫人,伏地便拜:“夫人,兄弟劳光晞委屈你了!”因为过于激动,说罢竟放声恸哭起来。徐夫人急忙扶起,婉言劝慰,然后把劳光晞引进简陋的内室,像见到亲人一般,在烛光下互诉衷肠。
原来,那年冯云山无心科举,四处游学,来到了繁华的南京城。一天正逢庙会,冯云山兴致勃勃地到夫子庙去瞧热闹,看见一块空地上有兄妹俩正在玩拳弄棒。哥哥叫徐振远,妹妹便是徐秋蝉。徐秋蝉长得楚楚动人,出手如电,武艺十分精湛。冯云山无意中喝了声彩。徐振远是个有心人,老早就想给妹妹秋蝉召个如意郎君。他见今日场上来了这样一位风度翩翩、洒脱大方的书生,又见妹妹对这位儒雅的文士顾盼有情,便主动与他结交。当天深夜他来到悦来客栈寻找冯云山,一番攀谈之后,便为冯云山的博学多才所倾倒,徐振远提出愿将妹妹许配给冯云山。不久,双方便结了秦晋之好。后来,冯云山携带妻子徐秋蝉,别了妻舅一家,买棹南归,第二年就生了冯幼山。不久冯云山参加了太平军,被洪秀全封为南王。咸丰二年,冯云山在全州阵亡,当时冯幼山才七岁。翼王石达开与冯云山素有旧交,闻此凶讯,派人找到了幼山母子,收养在自己军中。咸丰三年太平军攻克南京,改名天京,翼王才把孤儿寡母托交给徐振远照顾,并报请天王洪秀全每年拨给钱粮以示抚恤。劳光晞单身潜往成都之后的几个月间,天京内讧越演越烈。石达开决计挥师西去,临行之前,暗暗拜望了徐氏夫人,要她带领孩子到成都暂住。一来可以避免殃及池鱼,二来可以助劳光晞一臂之力。他考虑到四川清廷的力量雄厚,担心发生意外,所以嘱咐徐氏夫人不要暴露身份。然而徐秋蝉从未见过劳光晞,见了面也不相识。石达开只得告诉她两条线索:一是当铺;二是郑板桥画的竹石中堂。于是母子二人跋山涉水,栉风沐雨,终于来到了成都。两人东寻西找,在这条陋巷里租下一间小屋,安顿下来,接着母子分头打听,好不容易才打听到有家羽门当铺的老板叫老广西,他当铺的客堂墙上确实挂着一幅郑板桥画的竹石中堂,他们总算放心了一半。于是母亲再三登门恳请,也蒙老板生了恻隐之心,才把冯幼山送进了羽门当铺。母子本应该早与劳光晞相认,无奈相处日子不长,劳光晞究竟有没有变还摸不准,所以想在暗中观察一番之后再作计较。后来冯幼山发现老广西在画桌上长期供着一个挑剃头担的雕像,才确认他对翼王是怀有深情的,对太平天国也是忠贞不渝的,因此徐氏夫人要儿子幼山竭尽全力保护老广西,保全羽门当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