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天国隐侠

作者:杨乃浚 王汝银




  一 飞刀告贷
  
  同治二年初春的一个早晨,在四川成都一条鹅卵石大街的拐弯处,羽门当铺的黑漆铜环双扇大门,“啷啷啷”缓缓地拉了开来。突然一声惊叫,出来开门的张朝奉(旧时称当铺的管事人为朝奉)被吓懵了。原来他拉开大门,一眼瞥见门上插着一把闪亮的飞刀,红绸缠柄,呼呼地飘舞着。刀首钉着一张纸条,墨迹方干。张朝奉不敢怠慢,小心翼翼地拔下飞刀,揭下纸条,返身关严大门,飞一般跑上后楼,找老板去了。
  羽门当铺的老板,姓劳名光晞,四十五六岁年纪,操一口浓重的广西语,来四川成都开设当铺不到七个年头。他为人敦厚纯朴,深得人缘,全店上下都亲昵地叫他“老广西”,叫虽这么叫了,老广西的底细却谁也不清楚。只知道去年有人作伐,他人过中年方才娶妻,家室住在西关,自己十天倒有八天住在店里。老广西事事亲躬,又善于经营。羽门当铺上下齐心,年年生发,六七年下来居然积聚起了数万两银子。成都城内八大当铺渐渐以他马首是瞻,同行们也不得不看他的胳膊肘行事。
  凌晨,他从睡梦中被张朝奉叫醒,接过飞刀和纸条,就着灯一看,只见上面写道:“羽门首富,为我银库,随需随取,约日不误。”下面具名是“大口王”。老广西看完纸条,略一沉吟,立即吩咐张朝奉,今日停止营业,全当伙计吃完早饭后到衣被仓库议事。
  老广西一面披衣下床,一面体味着这突如其来的恐吓信,虽然并不惊恐,但心头着实沉重。原来七年之前,劳光晞跟随着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鞍前马后,南征北战,为翼王操持全军粮饷。因为他为人精明能干,所以深受翼王的信任。咸丰六年(公元1856年),天京发生内讧,革命力量受到严重打击,翼王石达开一连数日愁眉紧锁,面无笑容。一天深夜,劳光晞被翼王召进帐去,两人促膝而谈,从金田起义到定都天京,从东王骄横到北王凶残,从天国的兵力消长到清妖的攻守进退以及外国侵略者横加干涉等等,足足密谈了几个时辰。翼王石达开感慨唏嘘之余,最后毅然作出决定,叫劳光晞以老母病故,星夜奔丧为名,携带黄金百两,只身潜往成都,开设羽门典当,去四川打一个立身的根基。万一太平天国前程有所闪失,也可以让天王洪秀全有条退路,慢慢积蓄力量,东山再起。于是,劳光晞怀着十分复杂的心情,与翼王互道珍重,面北拜辞天王,取道芜湖,悻悻然登舟西去。
  谁料想,羽门当铺在老广西的苦心经营之下,日进斗金,短短六七年时间,竟然争得了成都的半片天下。而天国却因祸起萧墙,元气大伤,几年来每况愈下,噩耗频传。前不久,刚刚获悉太平军在大渡河全军覆灭,翼王被俘吉凶难料,今天又送来了这封恐吓信。该怎么办?老广西纵使城府甚深,阅历很广,此时此地,也不由得方寸大乱,鼻尖上密密地沁出粒粒汗珠。他倒背双手,在房子里踱来踱去,思考着一个又一个的对策,打算着一条又一条的出路。
  
  二 羽门当论事
  
  “当,当,当!”悬挂在甬道里的钟声响了,这是全店讨论重大事务的信号。羽门当铺的伙计似乎早已得到消息,一个个神情紧张地坐在衣被仓库里,等候老板出来发话。老广西右手捧一个白铜水烟壶,左手拈一个细长的纸火媒,步履沉重地走进人群之中。刚刚站定,一个学徒端来一把藤竹靠椅,请他居中而坐。平日里,老广西爱和大家说说笑笑,可今天在这种紧张气氛之中,却怎么也轻松不起来。他不得不以少有的严肃口气,把那个叫“大口王”的人送来恐吓信的事跟当铺的伙计讲述了一遍。他接着说:“诸位!常言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我劳光晞远离故土,来到贵地,胼手胝足,节衣缩食,也靠诸位和衷共济,才撑持了这爿当铺。全当百十口人总算勉勉强强地能糊个日子。谁知命运不济,不晓得什么时候得罪了哪方土地,竟然与我羽门为难!”说到此处,劳光晞激动地抖开小纸条:“‘所谓羽门首富,为我银库’,不就是说我们这爿小小的当铺应归他所有吗?‘随需随取,约日不误’,则是说他们胃口挺大,要多少,拿多少,还需要我们在指定的日子里,亲手准时地送去。简直欲置我们于死地!眼前只有一条路可走———赶在他们动手之前,当铺清盘,立即散伙。每人发遣散费一百鹰洋,各奔前程!”老广西的话音方落,仓库里议论迭起。张朝奉率先开言:“老板,一百鹰洋虽然为数不少,可是如今天下不宁,物价日增,叫我们能顶几天几月?老板呀!求求你,羽门不能散!”
  “羽门不能散!”
  “羽门千万不能散!”
  伙计们此一呼,彼一应,吵着不肯散伙。
  “那你们说,该怎么办?”老广西为难地说。
  “老板!谁知道这位‘大口王’是什么三头六臂。我们只晓得水来土掩,兵来将挡!”
  “说得在理!一封恐吓信就封了羽门的店门,成都另有七家当铺,还做得了人吗?”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群情激昂,声震屋瓦。看样子散伙一策为众人反对,那么该怎么办好呢?大伙认为最好的对策是聘请几位武林高手作为教习,训练全当铺伙计,日夜提防,保卫羽门,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其实,伙计们不肯散伙,愿与羽门共存亡的决心,恰恰是老广西求之不得的。因为如今正是太平军节节失利,清妖四处搜捕太平军散兵游勇之际,老广西怎能擅自离开成都,置难兄难弟于不顾呢?倘若关闭羽门当铺,老广西固然可以携妻儿带巨款远走高飞,可万一天国派人来寻找,叫兄弟们何处歇脚?他这个拜上帝会的成员,岂不是活着愧对天王,死后难见上帝了吗?所以,他思之再三,郑重地当众宣布:“既然诸位如此厚爱羽门,我劳光晞也非木石,何甘自弃!我当重金聘请武林高手,率领志士仁人,与那‘大口王’决高低,争雌雄!今后全当同仁,无论是谁,凡因练武习艺而损筋伤骨者,其医疗费用一概归羽门负责,有因此而衣破鞋碎者,统统由羽门包换。”
  半月之后,羽门当铺果然请到了两位镖师。一位姓朱,大名一个“璞”字。这位朱璞出身武林世家,十三岁便随其祖父四处走镖,打得一手好弹子,威震四川东路,人称“神弹朱”。另一位姓袁,单名一个“杰”字,自幼练就一副硬功,臂力过人,名扬四川西路,号称“铁臂袁”。从此,羽门当铺的伙计,分成两组。上午甲组营业,乙组练武;下午倒过来,乙组营业,甲组练武。士气十分高涨。老广西心底暗自高兴,有了百十号身怀武艺的人,将来为振兴天国或许还能出点力呢。只是有一个人使他放心不下。谁?珠宝仓库的冯幼山。
  
  三 老广西夜访
  
  冯幼山今年十八岁,自幼丧了父亲,文质彬彬,形容瘦削。咸丰十年随母入川。同年三月,说是探亲不遇,经母亲再三恳求,才进羽门当了学徒。当时冯幼山才虚龄一十五岁,可为人忠厚诚实,办事勤奋认真,为老广西所器重。一年之后,便把全当最贵重的珠宝房交给他去管理。冯幼山管理珠宝房当然称职,可练习武艺行不行呢?万一出了岔子,孤儿寡母的,怎么向人家交待啊!老广西想到这里,决心要找冯幼山谈一谈。
  这天,黄昏已静。老广西一面查看门户,一面留心火烛,缓步走向珠宝房前。只见里面还亮着灯光,料想冯幼山还未上床,便抬手“笃笃笃”敲了几下门环。冯幼山知道是老板查库房来了,立即开门,请老板在账桌边坐下,又从茶暖窠里筛出一碗茶来,端给老广西。
  “冯兄弟还没安睡?”
  “正在盘点货包。时辰早着哩!”冯幼山回答说。
  老广西这才发现货架上还放着一支墨笔和一本摊开的账本。他心想,羽门当铺百十个伙计白日里可说是人人尽心尽力,但一到吃过夜饭便松散了。下棋的下棋,聊天的聊天。惟有这位冯幼山,总是夜以继日,一丝不苟地工作着。这样的人不可多得,我更应该爱护他。想到这里,老广西站起身来,抚摩着冯幼山的肩膀,微笑着说:“冯兄弟,可不要累坏了身体啊!”
  “干这么些轻便活,哪能累着!”
  “我看你白天也在练武。”
  “随便练几下,闹着玩的。”
  “冯兄弟,恕我直言。你自幼丧父,体质又瘦弱。倘有鼻青脸肿的事情发生,叫我拿什么向令堂大人交待。依我之见,你就替我管好珠宝房算了,这舞棍弄棒的事,你就不必了!”
  谁知道冯幼山并不领情,他耷拉着头,喟然叹了口气,捡起放在货架上的毛笔随手一掷,说来也巧,“啪”地一声,那毛笔不偏不倚正好落进了放在账桌上的笔筒里。老广西瞧着他那神情,只道小伙子不高兴了,倒并不在意,心想,我也不能挫伤他的自尊心,口气便更加放软了:“我这也是为你着想,你千万不要多心。”
  “老板呀,若是依了你,一旦被我娘知道了,准会骂我是个怕死鬼的!”
  “唔、唔……不过,务必请冯兄弟多加小心。”
  
  四 取当比武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羽门当铺练武习艺的事很快地传遍了成都的角角落落,当然也传进了“大口王”的耳朵里。
  这天,羽门当铺的大门上,又贴了一张恐吓信,还是四句话:“朝奉习武,天下创举。登门求教,取当比武。”十分清楚,“大口王”要动手了。听口气,还要比一比武。顿时,全当铺紧张起来。于是从这一天起,店堂里只留两个人,一个看当货,一个记账,应付营业,其余的人都聚集在一起,整天练武防范。一连三天过去了,风平浪静,一切如故。到了第四天,浓雾初散的时候,练武练得汗流浃背的伙计们擦汗喝水、抽烟休息的当儿,从大门口进来一个浓眉大眼的彪形大汉,咄咄逼人的目光向四周一扫,然后走进柜台,掏出一张当票说声:“取当。”便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当铺的柜台很高,一般身材的人得举起双手,方能把包裹递上。小孩子更不行,踮起双脚、高举双手还够不着,需朝奉从里面躬下身来接上一把才成。可是这位大汉高出柜台许多。店堂里有些什么人,都在干些什么,能看个一清一楚。
  张朝奉出来接过当票一看,是取一把锡制的酒壶,于是移过算盘,“噼噼啪啪”连本带利一算,一面告诉大汉要付多少钱,一面高声地叫里面的学徒,到器皿仓库去拿第几号的酒壶。酒壶拿到,张朝奉交给大汉,提起墨笔在当票上打了一个大“×”,这笔生意算做完了。谁知大汉站在一边,兀自翻着那把锡酒壶。过了一阵子,他终于开口了:“先生,这把酒壶拿错了。”
  “不会错,您再仔细看看。”张朝奉微笑着说。
  “自己家的东西怎么会看错,分明是你们拿错了。”
  “当铺的东西每天进出成千上万,我们都一一按号存放,按号提取,别说是一把锡酒壶,就是一把金酒壶,也决不会讹你的。”张朝奉语带讥讽地说。
  “呸!吸血鬼。”彪形大汉愤然向对方啐了一口。
  张朝奉立刻火冒三丈。他吃了半辈子的朝奉饭,第一次受到如此大辱,何况近来,他已经练了一些功夫,岂肯当场吃亏?便随手操起柜台上的那面算盘,“啪”地朝大汉头上砸去。那大汉假装闪避,“沓沓沓”连退三步,上身往一根廊柱上一靠。这一靠不要紧,竟把那一抱粗的柱子,从石墩磉上挪移下来。只听得“哗”地一声响,走廊上的一排屋瓦顷刻间直泻下来,把正在休息的伙计们吓得一个个面色苍白,出声不得。
  镖师袁杰正在客堂间抽烟,闻声赶来,看见那廊柱旁边站着这样一位彪形大汉,心里已明白了十之八九。他不动声色,说句客套话:“先生,受惊了,受惊了!”边说边蹲下身去,用两手一抱,毫不费劲地把那柱子放回原来的位置。袁镖师的用意也尽人皆知:“莫道此地无人!”
  可是那彪形大汉毫无惧色,犹自站在一边盛怒未消。袁镖师毕竟是跑过码头、见过世面的人,随即来个顺势转圈,请大汉里面喝茶叙话。大汉并不客气,大模大样地跟着袁镖师走进客堂间,神态自若地往客位上一坐,全不把周围的人放在眼里。袁镖师喝退众人,暗暗叫一个学 徒去把老板请来。
  大汉一边喝茶,一边浏览着这摆设精致的客堂。客堂的面积不大,前面放着一张红木八仙桌,左右两旁各放一把雕花太师椅,墙上挂一幅郑板桥画的中堂,画的是一块突兀的岩石,后边伸出数竿劲竹,画上题了六个字:石且贞,竹有节。中堂下面放着一个木雕人像,肩头挑着一副剃头担,面带微笑,神采飞扬。中堂两边是一幅何绍基写的对联,上联是“苍茫海水溶江水”,下联是“罗列他山助我山”。“哼,人心不足蛇吞象!”大汉见对联一肚子怒气,喃喃地骂个不休。这时,劳光晞出来了,他彬彬有礼地说:“先生息怒,先生息怒。小店多有得罪,劳某这厢赔礼了。”
  “苍茫海水溶江水———你们就是靠黑着良心吞吸穷人的血才发财的!”
  “不敢,不敢。”
  “为什么要谋吞我的那把锡酒壶,想拿此以次充好?”
  劳光晞从大汉手中接过酒壶,仔细翻看了一番,和颜悦色地说:“请问先生,你那把酒壶的用料是……”
  “滇铜。”大汉断然回答。
  所谓“滇铜”是指云南省个旧锡矿出产的优质锡,用它打成的器皿可与银器媲美,若用牙齿轻轻一咬,还能地发出清脆的声音。因为云南简称滇,所以把它称为“滇铜”。
  “先生你仔细看看,这酒壶的底部正打着‘滇铜’二字的硬印呢。”劳光晞一面递过酒壶,一面笑容可掬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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