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0期

湖桥三义

作者:李培俊




  义商
  
  闲云斋坐落在湖桥镇街东头,只有两间门脸。窝窝囊囊地挤在商铺中间,如果不仔细看,你还真看不出那是一家店铺。门口有一块木制的招牌,黄槐木原色,刻上瘦金体黑字。在风中来回晃荡。时至仲夏。门口那棵苍翠的古槐枝叶扑下来。虬虬苒苒,几乎遮去了少半个门脸。
  闲云斋是天雄开的,他原是镇上的塾师,开馆授徒已有二十余载。后来战乱频仍,日本人从东三省开过来,进入省会开封,学生们便一哄而散。塾馆开不下去。天雄别无所长,便在湖桥镇开起了这爿小店,经营些古旧书籍,陈年字画,也代人捉笔书写家书。闲云斋的生意十分清淡,三五天没一单生意也是常事。说半死半活可以,说门可罗雀也不过分。挣仨核桃俩枣的,勉强可供一家人度日糊口。
  天雄为人淡泊,倒是不急不躁,有生意便做,没生意时,搬把罗圈椅,坐在门前槐树阴下,品茗看书,倒也自得其乐。
  这天,天雄正在店里闲坐。一位老者匆匆走进闲云斋。老者须发皆白,布衣白面,一绺长髯垂至胸前。腋下夹着深蓝色印花布卷。进门以后,老者随手掩上店门,上了门闩,这才小心翼翼抖开印花布卷,取出一幅画轴,说,请天雄先生掌个眼,在下这幅画能值多少?天雄接过画轴,缓缓打开,只展开一半,看过题款和印章,便有一种喘不出气的感觉,心如鹿撞,咚咚咚跳个不停。他忙请老者坐下,奉上茶水,掸掸袖子,深深作了一揖。说,敢问老先生尊姓大名,祖居何地,从哪里得来这幅画?老者起身还了一揖,说,乡野村夫。不说名字也罢,先生只告诉我这幅画能值多少也就行了。
  天雄没有马上回答,独自抚画沉吟。
  天雄自幼酷爱书画,经见自然也多。老者这幅画,是销声匿迹已久的《墨兰图》,是花鸟画鼻祖徐渭的倾心之作。也是花鸟画的上上之品。虽只寥寥数笔,一株幽兰便跃然纸上。雅致的叶片间缀生出几粒淡小的花苞,疏密有致,笔韵传神。更为神奇的是,每逢冬秋季节,花苞的边缘呈现金红。而到了春夏,却又变为奇异的嫩绿。据天雄所知,清乾隆年间,这幅《墨兰图》在省城露过一面,让文人墨客着实大开眼界。星转斗移。日月轮回,后来《墨兰图》如泥牛入海,失了踪迹,想不到今天会在他的闲云斋再次面世。
  沉吟良久,天雄吐出一口长气。把画重新收起,复用印花布包好,交还给老者,说,此乃画中极品,无价国宝。敝店本小利微,无缘收购,还请老者送到省城大店去吧。
  老者微微一笑,说,我素闻先生为人厚道,通晓古今,爱书画成癖,今日一见果不虚传。常言说,人为知己者死,宝为识者据之。如今乱世之秋,我体弱多病,今晚脱下鞋,不知明日能否穿上,如先生有意收藏,我情愿分文不取,把此画送与先生,好为国宝寻个妥当去处。
  天雄愣怔之际,老者丢下画飘然而去。
  得到《墨兰图》,天雄停了生意,把画挂在壁上,整日欣赏。到了第三天上午,有两位省城的收藏家来到闲云斋。敲开店门,要买《墨兰图》,并开出十五两黄金的天价。与天雄谈价的是个中年人,约有四十岁上下,长袍马褂,一副白面书生模样。说着话,几根金条早已放到天雄的柜上。另一个也是中年人,却是西装革履打扮,留一抹仁丹胡子,面色铁青,始终未发一言。天雄冷冷地把金条推了回去,说,我是收有一幅《墨兰图》,可我和卖主有言在先,只藏不卖,二位还是请便吧。小胡子和长袍马褂对视一阵,冷笑着起身告辞了。
  天雄看出来,那个小胡子是个日本人。天雄也知道,来者不善,他们决不会就此善罢干休。当天下午,天雄找房主退了租屋,收拾起书画,准备和家人一起投奔他乡。安顿好以后,天雄在闲云斋前站了许久,望着一片狼藉,不由深深叹了口气。
  百丈峰山匪大当家黑七不知怎么得知此事,找来一辆马车,派出几名手下,荷枪实弹护送天雄。天雄一家正要启程。想不到送画的老者再次来到闲云斋。要回了先前那幅《墨兰图》,另从身上取出一个印花布包,说,老朽没有看错人,请先生谅解,我先前给你的《墨兰图》是假的。为使国宝不落入日本人之手,老朽预先请人临摹。日本人从省城追到县城,又从县城追到湖桥镇。老朽年已古稀,不堪颠沛流离,现把真迹奉上,请先生远走高飞,保住国宝吧。
  天雄离开湖桥镇的第二天,一小队日本兵突然开进湖桥,把闲云斋围了个水泄不通,长袍马褂和仁丹胡子撬开门锁,打开房门,却已是人去屋空,天雄和《墨兰图》早已不知去向。
  1954年春天,《墨兰图》在省博物馆隆重展出,引起不小的轰动。举行开幕式那天,一位耄耋老者坐着轮椅,被家人推进展厅,在悬挂《墨兰图》的墙前停下,手捻银须,颌首微笑。博物馆馆长快步上前,迎住老人,说,天雄老,你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天雄依然笑着,捻须的手却静止在雪白的胡须上,一动不动。阖然长逝的天雄安详地望着墙上那幅《墨兰图》,像一尊凝重的雕像。
  
  义丐
  
  李道生又听到了那唱歌一样的喊声:收废纸。收头发,收破布,收废铜烂铁喽——
  声音脆脆的,尖尖的,尾音上扬,在那个“喽”字上拐个悠扬的小弯,有一种学堂先生吟诵唐诗宋词的韵味。
  又是那个收破烂的虚云!李道生见过虚云几次,三十上下年纪,皮肤黝黑粗糙,脸上蒙着一层灰土。像是半个月没有洗过。可虚云的一双眼特别有神。能一下子看到人的骨子里。虚云一月前来到湖桥镇,住在镇外一座废弃的砖窑里,窑顶用树枝麦草棚了,压上黄泥,玉米秆捆成捆儿挡了窑门。每天早上,虚云挑起两只箩头,摇着拨浪鼓走街串巷,在镇上到处转悠。有人来卖破烂,虚云放下挑子,捆绑过秤,然后把秤杆伸过去,卖家看过秤星。点点头,他才操一口外地口音报出几斤几两,递过去几张皱巴巴的票子。
  最近一段,虚云老围着道生家附近转,一天三次,喊声也比往日响亮许多。道生上街闲逛,虚云也老跟着,从街这头跟到街那头,再从街那头跟回街这头。虚云的举动,让道生既好奇又担心。湖桥镇西去十里就是百丈峰,山上有一股山匪,大当家的黑七被人称为义匪,湖桥镇近在咫尺,却也相安无事。可道生还是担心,山匪也有日子不好过的时候,莫非这虚云是黑七设下的眼线,前来踩点探路不成?道生的家业虽然不是很大,却也不小,除了开有两家茶叶店,湖桥街上还有两处房产。一处租给吴之用的祥瑞绸缎庄,一处租给做书画生意的天雄,在湖桥镇也算得上是殷实富足的人家。
  这天,虚云又在他家附近转悠,道生就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何不面对面弄它个一清二楚,省得日日提心吊胆,天天挂心不下。于是,当虚云喊出一声“收废纸。收头发,收破布,收废铜烂铁喽——”时,道生哗一下拉开大门,叫住了虚云。虚云放下挑子,停了拨浪鼓,打量道生许久,脸上现出一抹会心的微笑。他问道生,大哥可是要卖破烂,碎布头,废铜铁?还是娘们家剪下的头发?道生说,我啥也不卖,我就是想问问,你为啥老围着我家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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