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0期

苏东坡的海南

作者:断 弋



从没有将高山莽林间的少数民族同胞视作未开化的草寇、野民或蛮夷,而是平等待之,对于他们的民族文化、生存权力和生活方式,他也给予了足够的尊重和肯定。他的真诚自然赢得了这片土地上的百姓的喜欢和尊重,将他视作“自己人”,帮他搭房,送他肉食,共叙桑麻乐事。
  当初,他一身儒服打扮,“招摇”街头,惹来一个黎山樵夫的善意笑声。虽然语言不通,但樵夫也看得出,他是一个身居草莽的贵人,缘于对他的好感,慷慨地送了一匹吉贝(木棉)布,好让他抵御寒冷的海风。他和周围的邻居关系也非常融洽,左邻右舍常送饭食给他。便是田间70岁的老婆婆,也常开他的玩笑,笑称“昔日富贵,一场春梦”。而他也不恼,还调皮地称老婆婆为“春梦婆”。
  还有一次,他去拜访少数民族朋友黎子云,回来的途中遇上下雨,于是他就从附近农家借来斗笠和木屐。也许一位经常穿儒服的“国家干部”,突然穿上寻常百姓的衣服,形象显得有些奇怪和突兀。所以一路上,不但招来妇人和小孩的善意笑声,便是农家的看门狗,也跑出来“争吠”凑热闹。这时的苏东坡既不尴也不尬,倒是幽默感被激发出来,便故意问道:“笑所怪也?吠所怪也?”在一路欢快的笑声中,苏东坡潇洒离去。千年之后,这般出尘的神仙风度,想像起来依然是如此鲜活,那般生动。
  黎族父老的热情和慷慨,很大程度上化解了苏东坡的困苦和寂寞。对此,他在诗中感叹道:“久安儋耳陋,日与雕题亲。”诗句中的雕题,意即绣面,这里指有纹面习惯的黎族同胞。他干脆连儒服也不穿了,换上木棉布织成的黎装;也不说什么文绉绉的官话了,而是“韪(音同绝,鶗(夬鸟),古书上指杜鹃)舌倘可学,化为黎母民”,试着学说黎语;心情好时,还会顶着用椰子壳自制的凉帽,“行田野间,口歌哨遍”。不难想像,他口里哼的小调,也必是当地的“黎语野音”了。他彻底地融入这片土地,和老百姓打成一片。每逢“麦穗满坡”的季节,他便和当地“熟黎”、“野老”一起携手并肩,载歌载舞,狂欢“至昏达旦”,且把“他乡当故乡”了。
  对豪爽的苏东坡而言,这火辣辣、大咧咧的土风情趣,大概也颇合他的心意。铜鼓伴着节奏欢快地敲着,葫芦笙随着韵律愉快地合着,周边一群发簪茉莉花、耳吊大耳环、手戴黑亮玳瑁饰品的黎族姑娘,一边嚼着槟榔,一边跳舞对歌;须臾,这厢醉了槟榔的姑娘们,脸上泛起“红潮”,那边春心茂盛的黎族小伙,吹响撩拨人心的口哨……这样热闹逗乐的场面,激起苏东坡的盎然诗兴,胸中顿时涌出“暗麝着人簪茉莉,红潮登颊醉槟榔”的漂亮诗句来。
  身居海南的苏东坡,已是年逾花甲,依然洒脱不羁。皇帝容不得他,权贵容不得他,便是六七百年后的大儒王夫之,也批评他迷于“酒肉”,耽于“佚游”。可是,海南的百姓对他很是宽容,任他“无行”,由他“放荡”。那一目,他又去当地好友黎子云家饮酒,回来时步履踉跄,“但觉一杯之重”,这时,三四个黎家孩子突然从背后蹿出,口里衔着葱叶,摇头晃脑地对他吹奏邀舞。于是,老顽童般的苏东坡趁着酒意,伴着“呜嘟噜嘟”的葱叶哨声,踏着黎族祭祀舞蹈的节奏,与孩子们一起随风而舞。事后,他还饶有兴趣地写道:“总角黎家三四童,口吹葱叶送迎翁。莫作天涯万里意,溪边自有舞雩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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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却嬉乐,当然也有许多正经的事情要做,
  像他这样一个深刻而不安分的人,更是如此。做些什么呢?他是大诗人,是大才子,又曾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政府官员,那么,“以诗书礼乐之教转化其风俗,变化其人心”,自然是释放才情、造福一方的最好办法。
  当年,在好朋友的帮助下,他在桄榔林里盖了几间茅屋居住,命名为桄榔庵,后又根据《汉书·扬雄传》中“载酒问字”的典故,为房屋取名“载酒堂”。这座酒堂就是后世有名的东坡书院,也是他当年“讲学明道”的人生大讲堂。
  正是在这简陋的茅屋里,苏东坡谈笑风生,开馆授徒,为这座海岛撒下了文明的种子,使得当地“家习儒风,青衿之士,日以增盛”。也正是在他的影响和努力下,中原文化得以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茁壮成长。最有说服力的对比,就是在东坡贬琼之前,海南仅出过一位进士,而在东坡离琼后,海南人文鼎盛,人才辈出,至明代共出了进士74名、举人317名,清代亦出了进士31名、举人178名。后人对此颇有感慨,说是“东坡不幸海南幸”,并叹然评议道:“琼州人文之盛,实自公启之。”
  在开化教民的过程中,苏东坡是快乐的。他在《迁居之夕闻邻居儿诵书欣然而作》里愉快地写道:“引书与相和,置酒仍独酌。可以侑我醉,琅然如玉琴。”而琼州学子对这位伟大的人物也是崇敬有加,纷纷拜其门下。
  这片蛮荒千年的土地,太需要文明的滋润;这片土地的学子,太渴望高师的教化。为了明晓人生的意义,为了懂得圣贤的大道,为了学习文化的精妙,他们不怕风急浪高,不怕海贼劫道,也不怕困苦的学习环境和生活条件,甚至不怕“站错队”的政治风险,终是克服一切可以想像或无法想像的困难,成群结队,风尘仆仆来到这座草堂寻求人生的答案。
  海南的诸多学子中,苏东坡有几位颇为满意的学生。譬如“贫而好学”的儋州人黎子云兄弟,再如“词义兼美”的琼州人姜庸佐等。当年,他非常欣赏姜唐佐这位海南的“佳士”,曾在他的扇子上题了两句诗:“沧海何曾断地脉?琼崖从此破天荒。”并鼓励他说:“异日登科,当为子成此篇。”姜唐佐没有让他的老师失望,就在苏东坡北归后不久,他就举乡贡,成为海南中举的第一人。可苏东坡让自己的学生失望了,他没有等到这一天,便匆匆去了另一个世界。后来,还是苏东坡的弟弟苏辙为他续完了这首诗,最后两句幽幽叹道:“锦衣不日人争看,始信东坡眼力长。”
  更令人感叹的是,海南第一位进士符确,也曾是苏东坡的学生。在苏东坡的细心调教下,这位“沉静好学”的后生仔,终变得“博通经史,才识超群”。后在苏东坡北归的第八年即大观二年(1108年),赴省城参加乡试中举,翌年,即赴京殿试及第,成了海南历史上第一位进士。值得一提的是,苏东坡的这位得意门生,晚年引退故里,效仿他的老师,兴办教育,并拿出自己的俸银当作“奖学金”,同时还修建了一个“兴贤坊”,以鼓励乡人子弟读书求学。
  也正是从苏东坡开始,这片土地的“儒雅之风”渐渐兴起,至明清之际,洗尽“蛮荒”的琼州府城,已经开始骄傲自己“一里出三贤,五里三进士”的人文气象。而这都是缘于受他直接或间接的影响,后世诸多海南名人,也多是以他为榜样,热心于助教兴学。据《琼州府志》和《琼山县志》记载,自宋迄清,除了府城东南的琼州学宫、琼山县学宫外,一条美台河,自上至下,沿河便办有石湖书院、琼台书院、苏泉书院、崇文书院、桐墩书院、雁峰书院、东坡书院等10多所著名学府。后世如丘浚、海瑞、薛远、许子伟、郑廷鹄、唐绢、唐胄等一大批海南俊杰,也都得益于这些“学院”的教化,既而融入大中华的文明体系之中。
  如今,在儋州的东坡书院,悬挂有这样一副楹联:“灵秀毓峨眉,综观历代缙绅,韩富以来如公有几;文明开儋耳,遥想三年笠屐,符黎而后名士滋多。”如果苏东坡在天之灵有知,对此必然很是欣慰。
  千年往事,慨然一叹。幸运的海南,因为善待了一位苏学士,而多了几份自豪和坦然。地域的文脉,也因此鲜明地烙上苏东坡的名人印记,供后人骄傲和观瞻。
  海南的苏东坡,终于成就了一个苏东坡的海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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