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准姨娘是这样炼成的
作者:闫 红
有首歌中唱道: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袭人的奋斗史正是如此。除去鸳鸯这种“素习可恶”的,似乎普通丫鬟的理想不过就是成为姨娘,小红就是欲做姨娘而不得,另辟蹊径将自己打造成职场精英。袭人虽比小红老成而低调,但她的理想也不出这个套路。
《红楼梦》第三十一回,宝玉误踢了袭人,半夜袭人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吐了一口血时,“想着往日常听人说,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纵然命长,终是废人了。不觉将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袭人担心的不是生命,而是“废人”,究竟是怎样的废人呢?结合“争荣夸耀”四字看就比较明了,不过是当上个姨娘,生个一男半女吧,废人该是指不能生育,从“素日想着”四字可以看出,她琢磨这事不是一天两天了。
当然,这种梦想不是一开始就有的,袭人不像小红,是个天生的野心家,她只是个比较要强的女子,生出这等梦想,是因为有了适宜的土壤、温度与水,被各种因果机缘推动所致。
一开始,袭人的上进之路是小心服侍主子,所以“她伺候贾母时,眼中只有一个贾母,伺候宝玉时,眼中就只有一个宝玉”。也许服侍得好了,可以得一个较好的结果,至于这结果是什么,她未必具体想过,反正小心殷勤总不会错的。
命运出现转机是在第六回,宝玉从艳梦中醒来,正好袭人在身边,发现了他裤子上的BUG,宝玉跟她细说来龙去脉时不由情动,强迫袭人领警幻所训之事。看上去是机缘巧合,但是一切的偶然都有它的必然性。这种事情落到袭人的头上,并不仅仅因为她赶对了时辰,且看曹公原玟:“袭人伸手为他系裤带时,不觉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凉一片沾湿,唬得忙退出手来,问是怎么了。宝玉红涨了脸,把她的手一捻。袭人本是个聪明女子,年纪比宝玉大两岁,近来也渐通人事,今见宝玉如此光景,心中便察觉一半了,不觉也羞得红涨了脸,不敢再问。依旧理好衣裳,遂至贾母处来,胡乱吃毕了饭,过这边来。”
“胡乱”两字用得好,足以说明袭人的心慌意乱。何以心慌意乱,小妮子春心动矣。然后又拿了衣服来给宝玉换上,宝玉央求她不要告诉别人,换做其他女孩子,一‘定也跟着大为窘迫,袭人却在这里露出了她不加掩饰的好奇心,刨根问底,要知道怎么回事。宝玉便详说梦中之事,说至警幻所授云雨之情,羞得袭人掩面而笑。
亏得宝玉说得出口,也亏得袭人笑得出来。虽然青春期里对于男女之事有朦胧的好奇,可是这样生猛的细节,寻常女子猝然问也难以面对吧。接着宝玉更“强袭人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
从后文看得出来,贾母心目中的姨娘人选其实是晴雯,不过是袭人自个愿意,找出这么个理由来。曹公将这一段写得平淡,写得顺理成章,只一句“幸得无人看见”了事。事实上,这于宝玉、袭人二人的生命史,都算得。一件不小的事情。
元春省亲之前的宝玉,像是处于第二性特征发育期,有一种无可如何的兴奋。又是做艳梦,又是搞同性恋。——他抓住秦钟和智能时,笑称睡下再和秦钟算账,那到底是笔什么账,作者写得非常暧昧;在路上看到一个叫“二丫头”的女孩,他也轻狂地以目送情。这个时候的他,侧重于性而不是情,他需要的是女子的肉而不是灵,袭人算是应运而生。
袭人出现时年龄最多十三四岁,却有一种母亲式的成熟,不像晴雯等人,还是撒娇任性的小丫头。袭人从她出现起,就像一个女人了,传递到宝玉的大脑里,变成了性的信号,成为一种吸引。俩人遂干柴烈火,一拍即合。
苟合之后,一个男人大约是急急穿好衣服,想要脱身,对于“初试”的宝玉,则成为一种依恋加习惯,从此待她与别个不同。他的那些“化灰化烟”的荒唐话总是说给她听;袭人回家过年,宝玉就带上茗烟去看她;母亲生病,她告假回家,宝玉便房中灯下,闷闷不乐地惦记;当晴雯攻击袭入时,宝玉居然要立即回太太,将晴雯撵出怡红院;甚至于他怀疑到是袭人做了手脚,导致晴雯等人的被逐之后,还想,这辈子能相守到头的人,也就是黛玉和袭人吧。
这种依恋助长了袭人的野心,使她有勇气想象未来,所以过年时宝玉去她家,她兴奋成那样。那种场景比较接近她的想象,她让家里人看到未来荣耀的雏形,当晴雯还在撒娇任性打闹找乐子时,袭人已经在心底临摹姨娘的辉煌了。
但是,只收服了宝玉的心是没有用的,宝玉不能够许她一个未来,他的姨娘位子,还要贾母和王夫人来定。贾母心中的人选是晴雯,而王夫人更是不会轻易对谁有好感的人。袭人的前程,始终悬而未决。
宝玉被打后,王夫人叫宝玉屋里的人过去问话,袭人想了想,决定自个过去,可见她非常注意接近领导。只是王夫人对于她的到来很不以为然,说,你又丢下他来了,谁服侍他呢?经袭人解释之后,拿出两小瓶清露让她带给宝玉,袭人答应了。要走时,却被王夫人唤住了,问她有没有听说贾环说了宝玉什么坏话。袭人只说不知道,她深知没有一个领导会喜欢是非太多的人,王夫人也许当场给予肯定,过后只会反感。
在此问题上,袭人采取的是无为,但她的无为是为了有所为。紧接着,她在更本质的问题上发表了自己的意见,认为宝玉原该老爷教训两顿。
此言一出,是一场小小的冒险,若是王夫人疼儿心切,可能很不悦,但是若说到王夫人心里去,就能赢个大满贯,起到四两拨千斤的作用。以袭人的心机,绝对不会贸然下注,多次接触中,她对于王夫人的性情必有所了解,知道皮肉之苦与宝玉的名誉相比较,王夫人更重视后者。
很难说袭人虚伪,像荣国府这样的豪门之家,有着很奇怪的道德观,丫头、小厮谈谈恋爱,就是大逆不道,糟老头子贾赦打鸳鸯的主意,居然还托他老婆去说媒,就好像很能摆上桌面似的。同样,他们可以早早地在宝玉房里放两个人,解决他青春期的性需求,但是决不允许他私自和丫鬟们眉来眼去、目挑神迷。自说自话也好,自作多情也好,袭人已把自己当成贾母给了宝玉的人,偶尔偷欢也不为逾礼,宝玉和姐妹丫鬟们的厮磨,倒有出轨的可能。这种想法正好与贾家的传统契合,袭人和王夫人各自从自己的目的出发,却最终走到了一起。
果然,她的话引起了王夫人极大的反应,在对于宝玉的教育问题上,王夫人与袭人堪称知音,二:者推心置腹,情真意切,双双流出真诚的眼泪,这一刻的风云际会,简直有过电的感觉。
王夫人对袭人承诺:我就把他交给你了,我自然不辜负你。她们各取所需,各有所获,上下属关系有时很像谈恋爱,一个想培养嫡系,一个想寻求靠山,只待一个机缘,便能形成强有力的凝结。袭人和王夫人都等到了这个机缘,谋划成了一场伟大的合作。
以情以性始,以礼数终,袭人走的好像是洗钱的路数,从此她再不是那个不清不白的丫头,而变成了一个准姨娘,薪水加到每月二两银子,享受残羹冷炙及旧衣服的福利待遇,如此种种就像一个个钉子,将袭人的姨娘身份逐渐夯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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