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四大刺客:身体媚术的逻辑退却
作者:许 晖
豫让的行为,显示出惊心动魄的仪式之美:虽然强弱之势分明,但人的尊严不容抹杀。也许今人会觉得可笑,会觉得不可理喻,所幸豫让的敌手是认同这一价值观的赵襄子,于是这一仪式得以上演,成全了豫让的同时,也使豫让拔剑三跃的身姿,凝固为中国历史上最动人的身姿之一。
豫让的残身报仇,因为是在智伯死后,所以这种报答已经消退了取媚的因素。
豫让刺赵襄子“其后四十余年而轵有聂政之事”。不知道四十余年的时间周期,对新的刺客的出现是短暂还是漫长。
聂政,轵县深井里人,因杀人和母亲、姐姐躲避到齐国,以杀猪为生。
濮阳人严仲子在韩国做官,和韩相侠累不和,后来严仲子逃亡,四处寻找能杀侠累的刺客。他到了齐国后听说聂政是勇士,便在聂政母亲生日那一天,“奉黄金百镒,前为聂政母寿”,希望聂政能助其一了私怨,但被聂政以“老母在,政身未敢以许人”的理由拒绝了。
过了很久,聂母死了。聂政想起了严仲子的知遇之恩,遂下决心“将为知己者用”。
聂政西至濮阳,见到了严仲子。
严仲子据实以告,说:“臣之仇韩相侠累,侠累叉韩君之季父也,宗族盛多,居处兵卫甚设,臣欲使人刺之,终莫能就。今足下幸而不弃,请益其车骑壮士可为足下辅翼者。”
刺客的谋略第一次在聂政身上显现了:聂政没有答应严仲子的建议,他认为人多就有泄露消息的可能,消息一泄露,就等于韩国举国与严仲子为仇。
为了守秘,为了不牵连严仲子,聂政谢绝了车骑壮士,一个人独自前往韩国。
这个守秘的约定,为事情的发展埋下了伏笔
聂政“杖剑至韩,韩相侠累方坐府上,持兵戟而卫侍者甚众”。这时,最惊心动魄的瞬间出现了。
没有任何铺垫、没有任何侦察、没做任何等待时机的准备工作,聂政一人一剑,径直杀入侠累的府上,刺死了侠累。顿时,侠累府上大乱,“聂政大呼,所击杀者数十人”,接着“因自皮面决眼,自屠出肠,遂以死”。
无论是行刺还是自残身体,一切都在计划中,为了报知遇之恩,也为了践行誓言,聂政不惜自残,不吝用生命演绎深刻。
韩国把聂政暴尸于市,悬赏购伺聂政的身份。聂政的姐姐聂荣听说了这件轰传已久的事,意识到是弟弟所为,便马上赶往韩国。
果然,这是弟弟的尸体。聂荣伏尸痛哭。
面对众人惊诧的询问,她的回答令人震惊:“聂政之所以宁愿蒙受侮辱,自弃于市贩之间,是因为老母健在,我还没有出嫁。后来,老母以天年去世,我也已经出嫁,严仲子在我弟弟困污的情况下和他结交,恩泽深厚,政才情愿为他出生入死。”接着,她又说:“士固为知已者死,今(聂政)乃以姜尚在之故,重自刑以绝踪,妾其奈何畏殁身之诛,终灭贤弟之名!”
这一番表白震惊了所有的人。
聂政真正的知己根本不是严仲子,严仲子只不过是有所求才和聂政交往;他真正的知己是他的姐姐聂荣。
后来,聂荣“大呼天者三,卒郁悒悲哀而死政之旁”。
因为弟弟之死,因为弟弟顾及姐姐的生存而残身以死,姐姐悲痛莫名,最终也死在了弟弟身旁。这才是真正的知己。此刻,严仲子在哪里呢?聂政和聂荣的行为,早已超出了为一己之利而报严仲子的“知遇之恩”的初衷,而变成了姐弟之间的同生共死。
河南济源一个叫“深井里”的地方,一堆低矮的封土上种着茂密的松柏,这就是聂政之墓。邻近一个小小的院落,就是“聂政祠”,祠堂里塑着聂政、聂荣和其母亲的简陋塑像。小院里立着的一块石碑上简洁地评述着聂政的事迹:“余以为聂政一屠夫耳,所以名垂后世者,在其人格。士遇知己,感恩图报,仗剑而行,志在必达。”
司马迁《史记·刺客列传》接着记载:“其后二百二十余年秦有荆轲之事。”刺客诞生的周期逐渐拉长了,聂政之后220余年,才涌现了中国历史上最引人注目的刺客——荆轲。
“荆轲刺秦王”的故事家喻户晓、妇孺皆知。据载,荆轲流浪到燕国时和善长击筑的高渐离交好。
筑是一种乐器,自宋代以后就已经失传,1993年长沙渔阳墓重新出土,木质五弦。《汉书·高帝纪》中有关于筑的形制的描述是:“状似琴而大,头安弦,以竹击之,故名日筑。”其音悲亢激越,恰恰符合荆轲和高渐离出没于燕市之中的心境:“酒酣以往,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于市中,相乐也,已而相泣,旁若无人者。”
筑的第二次现身是在荆轲出发前往秦国,燕太子丹及其宾客为荆轲送行的易水之畔:
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又前而为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复为羽声慷慨,士皆嗔目,发尽上指冠。
这就是著名的易水送别。像往常一样,高渐离击筑,荆轲和歌,变徵之声撼动了每个送行者。“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千古悲歌,更令人怒发冲冠。
荆轲刺秦王失败后,高渐离为躲避秦王的追杀,改换姓名,受雇于人做杂役。主人家堂上常常有客人击筑,高渐离彷徨不能离去,每每指摘评判。主人听说后,召高渐离上堂击筑,满座称善。
这是高渐离之筑的第三次现身。之后“高渐离念久隐畏约无穷时,乃退,出其装匣中筑与其善衣,更容貌而前”。这样一来举座皆惊,纷纷用平等的礼节迎接他,并奉他为上客。高渐离“击筑而歌,客无不流涕而去者”。
这一次筑的现身,使高渐离恢复了以往的名声,成为上流社会争相宴请的上客。
秦始皇也是一个爱乐之人,他明知道高渐离是荆轲的好朋友,是一个漏网的危险分子,但还是把他召到了身边。
为了随时能听到高渐离的筑声,秦始皇弄瞎了高渐离的眼睛,让他随侍身边。但即使这样,也未能阻止高渐离的行刺之心。“稍益近之,高渐离乃以铅置筑中,复进得近,举筑扑秦皇帝,不中。”
像荆轲一样,双目失明的高渐离并没有成功扑杀秦始皇。他隐忍数年,就是为了今日这毫无把握的一击。这是高渐离之筑的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现身。最后一次击筑的时候,残身的高渐离不再把筑当作乐器,而是当成了一件杀人的凶器,一件为生死之交复仇的凶器。
最后,秦王“诛高渐离,终身不复近诸侯之人”。
引荐荆轲的田光先生曾经评价荆轲说:“血勇之人,怒而面赤;脉勇之人,怒而面青;骨勇之人,怒而面白。荆轲,神勇之人,怒而色不变。”不知道满目黑暗的高渐离举筑扑向秦始皇的一瞬间,是不是也像荆轲一样,“怒而色不变”,坦然接受既定的命运?
刺客,只有到了高渐离替荆轲复仇的时刻,才展现了它深沉的内涵。至此,刺客彻底成了和国君、权势者毫无关系的一种称谓,它不为权势者所用,它只对同样无权无势的真正的知己效忠。
没有任何取媚的意图,高渐离和荆轲。这一对兄弟般的知己,把残身变成了动人的友谊,变成了前赴后继的对抗强权的牺牲。
从要离到豫让,从豫让到聂政,从聂政到高渐离,残身的身体政治学逐渐褪尽了取媚的色彩,洋溢,膏美感的仪式,而让位于穷尽复仇的深沉选择。那只久已失传的筑,把刺客的最后身影,定格在同样残身的司马迁那部伟大的《刺客列传》之中。像那只筑一样,自《刺客列传》之后。刺客那种撼人的行为之美,也失传已久了。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