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山中高士晶莹“薛”

作者:闫 红




  红楼女儿中,最难看透的莫过于薛宝钗,有着“七窍玲珑心”的林黛玉也是很久才对她有个确认,但这确认也很难说是薛宝钗的真面目,所以“拥黛派”现在还抱怨林妹妹太天真,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说来有趣,她们两人都“孟光接了梁鸿案”,“金兰契互剖金兰语”了,“拥黛派”和“拥钗派”犹争讼不下,“拥黛派”将宝钗贬为矫情伪善的宵小,“拥钗派”则极赞宝钗的温柔敦厚、大家风范。红学家们也互相龃龉,几挥老拳。
  但真相不是打出来的,绝对的捧杀皆不近于事实,曹雪芹老早就做了定位,“山中高士晶莹雪”,宝钗正是山中名士一般的人物,却非那种声威不彰、息影山林的主,求仁得仁,那些人已如愿以偿地湮没于岁月的洪流里了,她更近于“翩然一只云间鹤,飞来飞去宰相家”的陈眉公,或是谢安,隐居更是为了仰望,所谓山中高士,都有隐士与政客的两面。
  
  罕言寡语不晚误推销自己
  
  宝钗的品牌是沉默寡言、安分守己,是“一问摇头三不知,不干己事不张口”,是衣着的半新不旧和家居的简约素朴。这种清心寡欲的做派给她赢来了很大的美名,有次宝玉为了勾贾母夸奖黛玉,特意提及林妹妹的伶俐口齿,但贾母根本不接他的茬儿,反倒话锋一转说,会说话的也有可嫌的,不大说话的也有可疼的,宝钗就是那可疼的。
  宝钗真的不说话吗?不,她只是从不说不该说的话。第七回里,林黛玉对周瑞家的使性子的话,她是决计不说的,尽管黛玉不是无端使性子,同瑞家的世故,“心性乖滑,专管各处献勤讨好”,平时必然被黛玉看在眼中,这次不过是总发作而已。但是宝钗不会这样做,她自有一套御人之术。
  宝钗的发言是好钢用在刀刃上的那种,一大半用来展现自己的学问见识:省亲夜,宝玉写《芭蕉》诗,想不出关于芭蕉的典故,宝钗随口道来,宝玉连声赞她是“一字师”;第二十二回,宝玉信口说《鲁智深醉闹五台山》是热闹戏,宝钗马上背出戏文中的一套《寄生草》,一句“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正迎合了贾宝玉所好的那个调调,喜得他拍膝画圈。称赏宝钗无书不晓,让黛玉很不痛快,宝玉的莽撞与无事忙得罪了湘云和黛玉,遂伐一偈明志,又是宝钗随口道出《六祖坛经》里的典故劝告他,宝玉为之叹服;惜春做画,颜色工具从石绿、管黄一直到水桶、木箱、生姜、大酱,全是宝钗给她筹划,黛玉开玩笑说:“再要铁锅锅铲,好配上那些作料炒颜色吃?”宝钗说:“你哪里知道,那粗色碟子保不住不上火烤,不拿姜汁和酱在底子上烤过了,一经了火是要炸的。”一个小细节里透露出宝钗的艺术修养和生活知识,其他的太太小姐们只有恍然大悟的份儿。
  《红楼梦》里,只要是背书的活,都被宝钗揽下来了,虽然口口声声藏愚守拙,却巧妙地让众人见识了她的学问。香菱对夏金桂说,连姨老爷都夸我们姑娘学问好。连方正含蓄的贾政都忍不住要夸她,可见宝钗无论是学问还是表达的方式功夫都到了家。后来王熙凤生病,王夫人也把大观园托管给她和李纨、探春三人,探春虽崭露头角,却显锋芒太过,宝钗更知时务,赚得识大体的名声。
  见好就收,点到为止,宝钗从来没有被胜利的喜悦冲昏头脑,得意洋洋。相反,她还摆出随时准备脱离大观园的架势,抄检大观园之后,她立即搬了出去,这种姿态,虽不是欲擒故纵,却无意中增加了她的分量。相形之下,黛玉就显得过于要强,用力太过,不似宝钗那般从容。
  当年谢安盘桓东山,也是一点也没耽误他推销自己,不然怎会有“谢安不肯出,将如苍生何”的说法。所谓的退隐不过是退一步进两步而已。
  
  政客本色非关善恶
  
  像谢安这等高士往往有着隐士和政客的两面,宝钗也是,虽然她的政治生涯囿于小小的大观园,但也一样需要她有政客的高明手段。
  最简单的莫过于施以小惠,说自了,就是给人家钱或东西,这事宋江,柴进统统干过,是政客们的必杀绝招。但是大观园里的女儿们不似黑旋风李逵,只要掏出银子,马上就抱紧双拳喊大哥。对赵姨娘之流或者可以这样打发,但是像邢岫烟等,尤其是湘云,给钱的方式若不合适,弄不好反得罪了她们。
  所以宝钗给她们钱,一是在背人处,二是在她们最需要的时候,三是将大姐的亲情扮相做足了。比如当湘云一时冲动,宣布要宴请大伙时,宝钗不失时机地点醒她,请客是要银子的。湘云踌躇起来,宝钗主动提出要帮她办螃蟹宴,又怕她心里有吃请感觉,只说是伙计送的免费螃蟹,又说,想着我小看了你,咱们两个就白好了。她有话直说,更显推心置腹,让湘云怎能不感动,怎能不心悦诚服?
  这些人都好办,最难搞定的是黛玉,那么清高的一个人,靠几两银子肯定摆不平。黛玉的破绽何在?是孤单,渴望亲情。于是宝钗试图从这儿打开关节。
  宝、黛初见,宝玉就给黛玉送了两个字“颦颦”,不知道是惭愧于“小时候干的营生”,还是觉得肉麻,宝玉自个没有怎么叫过,也极少见其他人提起,倒是宝钗“颦儿、颦儿”不离口,叫得那么自然、亲切,满含着怜爱与欣赏。
  称呼最能拉近人们的距离,红拂的一声“三哥”让虬髯客绝了下流念头,燕青的一声“姐姐”令李师师再不打他的主意,对梁山一帮到底。可惜黛玉是见过世面的,识破或自认为识破了宝钗的“糖衣炮弹”,不吃这一套,再加上一份气不忿,仍旧与宝钗作对,起码试图在口舌上占对方上风,还无法把宝玉也带进自己的阵营,暧昧地用“杨贵妃来比喻宝钗,使得宝钗忍无可忍,勃然大怒,但最终还是不动声色地给予了有力还击。”
  宝钗发怒自然是因宝玉的冒犯,但未尝没有恼羞成怒的意思,三番五次套近乎,只得到这样的结果,算宝钗政治生涯里一个小小的挫败。
  对付黛玉这种人,只靠花言巧语、甜言蜜语是行不通的,她太多疑,微笑的眼斜过来,就看透巧言令色之后的阴谋诡计。想要取得她的信任,就得先把自己豁出去,不可能毛发不伤地全身而退。
  一个好机会从天而降,黛玉行酒令时脱口念出《西厢记》、《牡丹亭》里的唱词,大家闺秀看黄色小说,非同小可,宝钗终于遇到收服黛玉的最好时机。
  且看宝钗这几步,先是卖个关子,玩笑似地说:“你跪下,我要审你。”又说,“好个千金小姐,好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儿,满嘴里说的都是什么!”成功地烘托出蹊跷气氛,让黛玉心里发虚,随即又指出黛玉的有失检点之处,一下子把黛玉给打晕。这也不是没有一点危险性,黛玉有可能翻脸,或者口中不言,含恨在心,宝钗此次行动犹如一场赌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每个成熟的政客都该明白这道理。
  占据上风之后,宝钗见好就收,拉她坐下,款款告知自个儿小时候也干过这事,卖个破绽给对方,颇有点攻守同盟的意思,又如黑社会歃血盟誓,朝自己手腕割上一刀,充分赢得对方的信任,使聪明敏感的黛玉不至于心生反感。
  接下来,再说些为黛玉着想的大道理,不管黛玉是否认同宝钗的看法,却没法不领她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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