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6期

无可救赎尤三姐

作者:闫 红




  《红楼梦》脂本(曾雪芹原著)和程本(程伟元和高鹗“整理”出来的,其中颇多篡改之处)差别最大的,是对尤三姐这一形象的塑造。脂本里的尤姐是一个佻(亻达)不羁的豪放女,到了程本里,豪放成了她自我保护的烟幕弹,尤三姐竟是出污泥而不染,不过稍稍泼辣了点儿。
  试举一例,贾琏娶了尤二姐之后,贾珍偷空跑到“小公馆”里找尤三姐鬼混,尤老娘、贾珍和姐妹俩一道吃饭。脂本里说,过了一会儿,尤二姐知趣,就跟她母亲说:“我怪怕的,妈同我到那边走走来。”大概是要她母亲陪她去厕所,其实是对贾珍与尤三姐的关系心知肚明,不愿意在跟前碍眼。她母亲也会意,便同她出来了,只剩几个小丫头在旁边伺候。贾珍便和尤三姐挨肩擦脸,百轻薄起来,小丫头们都看不过,躲了出去,凭他两个自在取乐。
  到了程本里,尤家母女对贾珍就没有这么客气,留下尤亡老娘去做那明晃晃的电灯泡,好像贾珍在尤三姐那儿从来不曾得手似的。这且不算,书中又特别加了一句“那三姐儿虽向来和贾珍偶有戏言,但不似她姐姐那样随和,所以贾珍虽有垂涎之意,却也不肯造次了”,彻底将尤三姐漂白,仿佛她不过陪贾珍调调情,喝喝酒,是卖艺不卖身的那种。
  就在这当口,贾琏来了,尤二姐对妹子的这个情形深感忧虑,贾琏以玩笑的方式来打破这个闷葫芦,说干脆让贾珍收了她。
  这个轻浮的男子,带着成人之美的愉快心情以及点配者的优越感,拿腔拿调地要与尤三姐对饮。这段话,程、脂二本又有区别。
  脂本里,贾链拉着尤三姐说:“你过来,陪小叔子一杯。”他的笑容当是汕滑而猥琐的。贾珍也顺着竿子朝上爬,笑着说:“老二,到底是你,哥哥必要吃干这盅。”这两个男人的猥琐和放肆都是因为他们自以为将尤三姐吃得很定,以为尤三姐必然也以为跟了贾珍就是理想归宿,倘若尤三姐真的是一个不随和的人,他们哪来的这利,信心呢?
  程本里的贾琏就收敛了很多,他这样说:“三妹妹为什么不和大哥吃个双盅儿?我也敬一杯,给大哥和三妹妹道喜。”改编者真是用心良苦,他特别提醒我们,尤三姐都没和贾珍喝过双盅儿呢。后面又有一句呼应,尤三姐说:“我倒没和你哥哥喝过,今儿倒要和你喝一喝。”而在脂本里,完全是反过来的,尤三姐说:“我和你哥哥已经吃过了,咱们来亲香亲香。”
  总之,程本竭尽全力为尤三女姐洗刷解释,说她跟贾珍没有那回事,她的操守足过得硬、靠得住的。至于贞洁的尤三姐何以要做这小太妹般的扮相,程本后面也有解释,尤三姐说:“向来人家看着咱们娘儿们徽息,不知都安着什么心!我所以破着没脸,人家才不欺负!”
  这话说得铿锵,但道理似乎不是那么一回事,一个女人想要别人不欺负自己,是应该维持非礼勿视、非礼勿动的传统形象,还是做出万人不及的妖冶风流呢?以常识来看,该是前者。俗话说“苍蝇不盯无缝儿的蛋”,即使像贾珍、贾琏这样的缺德东西,在招惹一个女人之前,也少不得要掂量一下、揣摩一下对方的反应,要是一定会在对方那里吃瘪,大约也不肯讨这个没趣,毕竟亲戚里道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怎么着都有些难堪。
  而尤三姐的豪放模样将自己的成本降低了,也取消了贾珍他们的这一顾忌,以为是你情我愿,只会趋之若骛,而不是敬而远之。假如尤三姐真的以为她的这副扮相能够却敌于门槛之外,那么,就真的要怀疑尤三姐的智商了。
  当然,智商有问题的不是尤三姐,而是“改造”《红楼梦》的作者,他们不能接受这样一个红玫瑰般的烈性女子有过污浊不堪的过往,千方百计要把她漂白,告诉众人那完全是一个误会。那么,尤三姐的死,就有了和阮玲玉之死一样的悲剧意味,皆死于人言可畏。倾倒玉山,揉碎桃红,尤三姐那样决然惨烈的一死,只为抗争谣诼纷纭。
  相对于这简单易懂的形象,我更喜欢脂本里的复杂纠缠与深刻,更愿意看到那个曾经“沦落”的女子,在救赎自己的道路上如何百转千回苦苦挣扎,从嚣张的自暴自弃,到梦想通过与清白男子相爱,嫁于他为妻,以这个身份洗涤自己,当这所有的努力都变成徒劳,她再也找不到活下去的动力。
  我认为尤三姐不是死于闲言碎语,不是死于爱断情伤,而是死于千百年来无数女子共同的宿命,一切救赎之路被阻断之后的绝望。
  尤三姐和贾珍父子到底是怎样的关系呢?脂本写柳湘莲退婚时说:“尤三姐知道他在贾府里得了消息,自然是嫌自己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今若容他出去和贾琏说退亲,料那贾琏必无法可想,自己岂不无趣。”
  程本还想替尤三姐遮掩,把“嫌自己淫奔无耻之流”改成“把自己也当成淫奔无耻之流”,在“贾琏必无法可想”之后又加上“就是争辩起来’’一句,好像这无趣乃是怕俩人吵起来。
  这细细密密的修饰更见得程、高之流心虚,贾琏尽知前事,且从和石呆子打交道的经历看,亦不是一长于强词夺理的人,如何能与柳湘莲争辩得起来?后来,尤三姐给尤二姐托梦,自己也说:“你我淫奔不才,使人家丧伦败行,故有此报……”程本中只保留了尤三姐谴责尤二姐的活,却不知她锋利的言语里分明有着沉痛的自省。
  总之,尤三姐的前传必不是那么清白的,或者跟贾珍,或者跟贾蓉,又或者与两者皆有瓜葛,她说她姐姐使人父子陷于聚唐之乱,不知她是否也有份儿。
  无论是上了谁的贼船,她和对方的关系都不是被强迫的,不是民女与恶霸的那种,毕竟她不是宁国府的小丫鬟,身体属于主子。她要是不愿意,贾珍、贾蓉们再不堪,也不见得非要难为了亲戚。就算他们无耻,无所顾忌,但像尤三姐这般刚性的人,也必不屈服。
  我更愿意这样想象她和他们的关系:那时,她和姐姐还不谙世事,父亲已去世,母亲把她们带进了尤家。肯娶一个带了拖油瓶的寡妇,可见尤家亦不富足。贫穷形成缺失感,缺失感加上美丽,对于猎艳的男子就是一份鲜活的诱惑,这对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姐妹花,不可能不被那些目光盯上,而她的姐姐尤氏嫁入贾府,正好成就了贾珍他们的近水楼台。
  尤三姐是一个聪明人,悟性极高,当贾琏的心腹小厮兴儿在尤家姐妹面前说宝玉不靠谱,也不习文,也不学武,又怕见人,只爱在丫头群里闹,竟是外清而内浊时,尤三姐替宝玉辩护说:“姐姐信他胡说,咱们也不是见一面两面的,行事言谈吃喝,原有些女儿气,那是只在里头惯了的。若说糊涂,哪些儿糊涂?姐姐记得,穿孝时咱们同在一处,那日正是和尚们进来绕棺,咱们都在那里站着,他只站在头里挡着人,人说他不知礼,又没眼色。过后他却悄悄地告诉咱们说:‘姐姐不知道,我并不是没眼色。想和尚们脏,恐怕气味熏了姐姐们。’接着他吃茶,姐姐又要茶,那个老婆子就拿了他的碗倒。他赶忙说:‘我吃脏了的,另洗了再拿来。’这两件事上,我冷眼看去,原来他在女孩子们前不管怎样都过的去,只不大合外人的式。”
  这番话可见尤三姐的慧心与见识,那么,在放纵的快意之后,她就不可能不发现一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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