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7期
上党无人参
作者:郑骁锋
五
明室财政,到了英宗之时,便已经开始显露出了窘境,其原因很多:
一是皇室用度越来越广。服侍人员、御用工匠越来越多,官内日常供奉日益奢侈,还营建、斋醮,尤其是世宗时,所耗蜡油、香料动辄数十万斤,日费巨万。
二是宗藩负担太重。当年太祖分封到各地的宗藩,不农不仕纯粹寄生,经过一两百年的繁衍,数目越来越惊人,万历四十年宗室人口竟已突破了60万。嘉靖年间,有个御史上书云:“天下岁供京师粮四百万石,而各藩禄米岁至八百五十三万石。”这还仅仅是最基本的岁禄,不算其他年节赏赐。
三是冗官。明朝的官禄原本是历代最薄的,但鹅毛积多了也能压塌大车。还是嘉靖时,一封奏章说:“历代官数,汉七千八百员,唐万八千员,宋极冗,至三万四千员。本朝自成化五年,武职已逾八万,合文职盖十万余,至正德世,文官二万四百,武官十万。”
财政危机早已出现,赖得张居正大刀阔斧用狠手段,一度扭转了走向崩溃的势头,使得“海内殷阜、帑藏充盈”。但万历一朝又闹出个三大征,即平定宁夏、播州叛乱以及援朝抗倭,打了这么些大战,国力自然消耗极大。万历二十七年前后,每年超支就已达50万两左右,到了万历三十年,“老库将尽、京粮告竭,太仓无过岁之支”,“自古以来未有公私匮竭如今日之穷者”,大明王朝已经要为如何过年而发愁,简直快揭不开锅了。
神宗不是个体贴国情的主,管你国家如何困难,该享受的规格一样也不能降低。万历中期,他一人每年膳食费增至30万两,还造定陵,修三大殿,仅采木一项就花费银子930余万两,对嫔妃儿女的赏赐也是一如既往地大方,有求必应。他底气很足,国库是天下人公用的,要穷天下人一起穷;矿税收入是朕自己的,该怎么花就怎么花。他绝不想做守财奴,挥霍起来好不潇洒。
据黄仁宇的《十六世纪明代中国之财政与税收》所记,神宗留给儿子的遗产大概只有700万两白银。史载,锦衣卫佥事王世德曾说:“熹宗在位七年,将神宗四十余年蓄积搜括无余,兵兴以来,帑藏空虚。”看来,这区区700万两白银,经过木匠高手熹宗皇帝和他的玩伴魏忠贤尽情挥霍了7年后,真正传到崇祯手里还有多少,只有崇祯自己知道。
当库门缓缓打开之后,崇祯重重跺了跺脚。听着空旷的回声,一股冷气从脚底直升至后脑,他一阵眩晕,不禁晃了一晃,两旁服侍的太监连忙扶住他。史载:“内库无有矣,(崇祯)遂堕泪。”
六
崇祯落地时辰不对,命苦,相比父亲、祖父,他面临的形势更加严峻,已然到了悬崖边上,再也无路可退。
辽患、流寇、灾荒,每一项都需要大笔的银钱去消弭,可他纵是能将一个钱掰成十个也填不平窟窿。最重要的边关将兵,居然连盔甲都已经锈蚀不堪,乃至有一次一支流箭轻轻松松射穿头盔,夺了一员大将的命。闹饷也不是玩笑,那些饿急了的乱兵是连巡抚、总兵都敢吊着打的。
“馁而病、僵而仆者,纷纷见告矣;每点一兵,有单衣者,有无袴者,有少鞋袜者,臣见之不觉潸然泪下……所辖之军,其饷银自去年十一、二月到今,分毫未领也。各军兵虽复摆墙立队,乘马荷戈,而但有人形,全无生趣。时值隆冬,地居极塞,胡风朔雪,刺骨寒心,微臣马上重裘,犹然色战难忍,随巡员役,且有僵而堕马者。此辈经年戍守,身无挂体之裳,日鲜一餐之饱。”
读着山西总督卢象升的奏疏,崇祯坐立不安,全身寒毛直立。此时他若想起当年袁崇焕所奏毛文龙12条大罪的话,可能会相当同情毛文龙逼民挖参的行为——现在连他自己都恨不能在龙床底下开矿呢。
怎么办呢?顾不得面子了,向皇亲、百官们借钱助饷吧。
没想到即便是以万乘之尊开口求人,也没几个人买他的账,大小臣工几乎众口一词地哭穷。位至阁臣的魏藻德居然仅捐了500两,也亏他拿得出手,打发皇上还是叫花子?倒还是几个太监慷慨,每人捐了几万两银子。别说外人了,连崇祯的岳父都不爽快,在太监的死磨硬泡下才咬牙捐了一万两。崇祯曾祖母家的武清侯李国瑞更绝,皇上摊派下来,他死活不交,逼急了就拆房子,把器皿什物摆在大街上变卖,表示老子就是没钱,要命倒有一条!崇祯火气上来立刻将他下狱,最后他竟被活活吓死,但最终还是没有捐钱。
他们真的没钱吗?李自成就不相信他们没钱,入京后拷打几下,他们的真正身家便老老实实吐了出来。据说大顺军此项收入共有7000万两之巨,是神宗遗产的10倍之多。
官员原本就比皇帝有钱。矿税风头正盛之时,吏部尚书李戴揭露说:“矿使税监所聚敛的财富,以十成计算,矿使税监本人瞒了二成,随从人员就地瓜分了三成,当地豪绅、恶棍吞了四成,皇帝到手的不过一成。”
可崇祯总不能像李自成那样给满朝文武上夹棍啊,他恼怒至极,但又无可奈何,急得在大殿上团团转。终于,他站定了,忧郁的目光投向遥远的殿外,像是自言自语地低声道:“只有再苦我百姓几年了。”
殿外哭声隐隐,大明天空阴云密布。
七
从前是土中有精才召来祸事,如今是无论有没有精,有土便是祸根了——每亩田地在正赋之外,加派征收。
其实早在后金初起,努尔哈赤以“七大恨”誓师攻明之时,朝廷便已经开始加派征赋了,称为“辽饷”,先后三次增加,合计九厘。辽事一日坏似一日,辽饷也就成了常赋。崇祯十年,形势越来越恶化,又加了一饷:“剿饷”(剿匪之饷,每亩加粮六合)。两年后,军队屡战屡败,看来还需训练,于是又一项新饷出台——“练饷”,天下田土每亩加赋银一分。
土里精华早被神宗搜刮一空,如今又来了这三饷,百姓之苦可想而知。
也许是土精已绝,地气枯竭,一时恢复不过来,抑或是老天爷看朱家后代一个不如一个,生了气,崇祯上台之后,大片大片的土地上,旱灾、蝗灾接踵而来,千里赤地,连草根、树皮都被啃尽,大地的精华只剩下了“观音土”。
荒野上,随处可见声嘶力竭地呼喊着父母的幼童,哭累了抓起任何能抓到的东西就往嘴里塞,不管是泥土还是粪便。第二天,他已不再出声,早已没了气息。这时总有人蹒跚着走过来,舔着干裂的嘴角,眼中闪着野兽的绿光。
再到后来,每日都有不少独行的人失踪,等找到时只剩下了几根残骨。市面上堂皇地出现了人市,专卖人肉,开始还是与外人交换着父母、夫妇吃,但很快有人竟亲眼看到了父母烹食子女。
“天老爷,耳又聋、眼又花。为非作歹的享尽荣华,持斋行善的活活饿煞!天老爷,你年纪大。你不会作天,你塌了吧!”绝望的眼中,绿光慢慢化成火焰,四面八方的火焰汹涌而来,汇成一条可怕的火龙,怒吼着扑向紫禁城。
八
紫禁城里,崇祯刚发完脾气,正疲倦地瘫在御座上闭目喘息。“朕非亡国之君,可事事皆亡国之象!”金銮殿上,咆哮声还在嗡嗡回响。
帮朕治理天下的人昵?怎么都是些草包饭桶?!袁崇焕早被他剐了,阁臣也换了五十来个,天下这么大,难道就没有一人能替朕分忧吗?!
崇祯猛地睁开眼,触目却是龙案上一大叠催饷的奏疏,他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又闭上了眼睛,良久之后,挥手叫来一个太监,有气无力地开了口:“你去找找,库中还有什么东西。”
太监也是双眉紧锁,踌躇许久,才小心翼翼地回话:“禀万岁爷,奴才刚去过内库,看到里面还有一些万历年间贡来的人参。”
“都拿去卖了吧。”沉默多时,近乎虚脱的崇祯喃喃道。他的神情很是憔悴,不过三十来岁,两鬓竟有了些花白。
编辑 蔡元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