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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嗯?朕要带你去的,不是说好的吗?"康熙放在留瑕腰间的手缓缓上移,再笨的人都能从康熙渐渐逼近的动作中感觉到另外的意思,他低喃着对她的昵称,"山鹊儿,你要说什么?"

  "南巡……"留瑕艰难地说出两个字,干燥的喉咙勉强挤出的声音,像剃刀似的刮着喉管,"南巡之后,皇上是不是就要准备着指婚了?"

  康熙的动作一僵,从他掌心传来的温度一寸寸退去,留瑕的心也跟着一寸寸冷了。她终于可以移动身子,轻轻下地,点亮了内间的灯火。

  烛光一亮,康熙的眸中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淡淡一笑。手执烛台的留瑕,让一切都变得安全,也疏离。

  第六章 山东 康熙二十八年春

  一开春,浩浩荡荡的皇室车驾南巡去了。康熙虽说不想惊动百姓而将车驾随从人数降到最低,但是圣驾一动,还是有数百人随行。打头御辇之后,拖着长长的尾巴。

  北京什么不多,闲人最多,南巡车驾一出大清门33,沿途大街上、临街茶馆中,挤满了人来瞧热闹。旗人们套着巴图鲁背心,摆爷们气派,手里拿个紫砂陶壶,对着壶嘴喝茶,往嘴里扔炒豆,大拇指一比穿着黄马褂的侍卫,向同伴说:"瞧见吗?那是我们家老七,才三十上,就挣了个二等虾,康熙老爷子钦点随驾。"

  "呦呵,上老齐化门34打听,谁不知道那大爷您哪!"外头传来一个看好戏的嗓音,另一个旗人一手拿个鸟笼,一步三摇地进来,另一手拎着个点心包,甩鼻腔说:"在外摇散了膀子,在家饿断了嗓子。哪个老七啊?老爷子随驾的哪一个是您那大爷家的?您给我指点指点。"

  前头说话的那人涨了个脸红脖子粗,大声说:"赫老九,你他妈跟我去问问,老爷子随驾的,要没有我们家老七,我那大这半年粮米归你!"

  "得了您哪!"后来的那人掀起鸟笼布罩的衣角,尖着嘴逗着笼子里的画眉鸟,"谁敢去惊了老爷子圣驾?我又不是不要脑袋,您那半年粮米也省着吧,给我这笼鸟儿拌料还不够哪!"

  "拌料还不够?敢情您偷了御前的海东青不成?瞧您这德性,什么人玩什么鸟,嘿!真他妈一点儿不假,一只匪画眉,捂成个蓝靛颏模样,也不易!"

  蓝靛颏是一种高贵的鸟,叫声清脆多变,模样也好,买过来的价格固然不凡,挑选跟照料更费事。等闲旗人养不起,大多养的画眉或百灵。遛画眉鸟的时候,笼子要能大幅度甩动,配上旗人的巴图鲁架式,看起来很粗野,所以叫匪画眉。

  这一厢,闲人们争闹不休,川流不息的车驾中,留瑕正透过细竹帘观看着外面一闪而过的北京风光。这是她生活了将近十年的城市,但是她对这里几乎没有印象,紫禁城的黄瓦红墙就是她对北京的唯一记忆。从那高高在上的地上天宫,落到这凡俗世界,她突然可以了解,为什么故事里的仙女总会遇上个凡夫俗子,为他舍弃仙籍,再怎么清高,成天活在四边不靠的世界里,总会想要抓到一点依赖。在宫里,宫女、太监抓着主子,宫妃抓着儿女,太后太妃抓着地位,而所有人都要依赖的,则是皇帝。

  想起汤泉行宫发生的事,留瑕的心一阵发沉,虽然谁都不说,总是有些隔阂,影影绰绰地感觉到康熙在躲她,她也不太敢多待在康熙身边,借着各种由头躲回太后身边去。人在宁寿宫,心呢?

  从外头看来,前面是精神抖擞、颜色鲜亮的御辇与卤簿,后面坐着妃子、宫女与太监的小车就显得暗淡不起眼。留瑕自己乘一辆轿车,骡子四平八稳地在平整的御道上走,虽然无法像御辇那样稳得连茶都不溅,但是比起其宫女、太监两三人挤一辆车的局促,是好得太多。事实上,整个车队中,也只她跟皇贵妃佟氏是自己一辆车,佟妃独车是正理,没什么可说的,不过留瑕的车驾安排却没几个人知道。要让随驾妃听说留瑕跟皇贵妃一样待遇,不定闹出什么话茬儿来,偷来的鼓敲不响,索性连留瑕也蒙了不说。

  车驾走旱路,过了华北,入山东境内,康熙往曲阜祭孔,女人们留在济南行宫里,由山东巡抚安排往大明湖赏春去。太后乘着龙首御舟,四周跟着装成普通画舫的水师快船,川流不息地往大船上补给、撤下膳食,一旁还雇了民间乐师,弹奏着轻快悠扬的小调,好一派富贵景象。

  早春的湖畔显得有些冷清,柳丝儿还没抽长,暗褐色的柳条随风摇曳,显得有些凄凉。但是地方官为了讨太后的好,猜想上了年纪的人爱热闹,将船开到千佛山下,刻意不走一般人赏秋景的那一面,避开萧瑟的景致,拣着花多的地方上去。

  太后由佟妃、留瑕与一干人等伺候着,坐了肩舆上山,只见道旁一树树米白、银白的花朵迎风摇曳,山东抚台钱夫人与山东道台赵夫人是一对儿巧嘴八哥,一路上鞍前马后地给太后说景讨喜,哄得太后眉开眼笑。

  山东巡抚钱钰是个名利心极重的,在朝中暗结左都御史徐乾学,徐乾学又是独立于权相明珠与索额图之外的另一个狠角色。康熙二十七年,与出身山东的太常寺卿郭琇等人各自上奏参倒了明珠、勒德洪等一众大学士,名动公卿,但是两派又各自争斗不下。钱钰属徐派,不趁着康熙与太后过境山东尽心巴结,更待何时?

  除去这份官场争斗,钱钰倒不是庸才,千事万事,亏得他能事事周全,就连溜须拍马的功夫也面面俱到。自己早早地拉了衍圣公孔毓圻在曲阜伺候康熙,济南这边,则全托给了道台赵廷珪。赵廷珪在民间找了几个前明时候听老辈说过正德皇帝出巡的老人,花了一笔小钱买下一大群鸽子,整个冬天用葵花子、南瓜子喂得又胖又亮,由养鸽人领着,太后一上山,就跟着太后后面飞。

  鸽子脚上绑着一样音律的铃铛,一飞上天,满天银铃乍响,太后抬头去看,钱夫人连忙说:"佛到千佛山,天降梵音。"

  太后给她说得一笑,摆了摆手:"亏得你们养这一大群鸽子,不易。"

  "这鸽子若不是知道老佛爷来,哪能那么齐心?这是皇恩浩荡,鱼鸟亲人哪!"赵夫人一递一句地说,太后也乐得让她们哄,只留瑕在后面听得抿嘴儿一笑。

  满山姹紫嫣红,伴随着鸽子身上银铃轻响,再加上旁边两个能说会道的官夫人,早相准了太后跟佟妃是正主儿,其他的小妃子不怎么答理,太后自然不必说,佟妃也给她们捧得娇滴滴一枝花似的,南巡的冷落瞬间一扫而空。

  留瑕跟在后面,忍笑忍得要岔气,起先听这一大串拍马的话听得津津有味,暗自赞叹这两人的功力非凡,后来就觉得无聊,借口说头疼,下山去了。

  坐在软竹小轿上往下看,只见下方白花中,远远透出一棵艳红,转过山坳,轿夫们带她走的是赏秋冬景致的路,再过了一个弯,白花就渐渐少了,取而代之的是浅粉的早放杏花,淡淡地点缀在一山萧瑟中,山溪淙淙流过,天光从树枝影间洒落,平添一份落寞。

  留瑕下了山,回到停船的地方,侍卫头领阿南达见她下山,一溜儿跑过来打了个千:"格格,您怎么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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