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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回皇上的话,道上百姓太多,官轿走不得,臣只能步行前来,因而慢了。”

  “哦?走渴了吧?桌上绿豆汤朕还没用,你喝了吧!”康熙看着窗外微笑,听孔尚任谢恩把汤喝完,不经心地说,“听说那个冒辟疆也到扬州来了?”

  孔尚任愕然,没想到康熙耳报神这么快,连他都才刚知道呢!恍惚也不知自己说了什么,却听康熙轻笑起来:“是吗?他也来看御舟了?朕还期待着他给朕说说南明的事儿。”

  “朴庵先生年迈,只怕说不清楚了。”孔尚任斟酌着说,他怕康熙会要他去把冒襄架来。他熟知老人的性子,名士脸面比什么都重要,要是把老人架来御舟,只怕跳河都是有的。

  康熙似笑不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手上那把折扇轻轻敲着自己的腰:“有气力挤来看热闹,看来身子不错,有时间跟你说一个月的故事,还怕不能跟朕聊半个时辰?”

  轻描淡写的几句话,把孔尚任吓得脸色苍白,跪了下去。这已经是两年前的事,那时他做四十寿诞,冒襄特别从如皋来到扬州贺寿,在他家住了一个月,将南明遗事详详细细地全部讲了个透彻。这事没多少人知道,孔尚任知道自己毕竟还做着清的官儿,也不愿意太张扬,只没想到康熙连自己这个八品小官的交游行踪都清楚,怎不叫人害怕?

  “怕什么,朕知道这起子遗老遗少,又臭又硬,私下里骂朕是夷狄的事儿多了,朕懒得理睬,连顾亭林那块老骨头朕没啃了,照原样好吃好喝供着,不会搬个冒襄来丢人。当着扬州军民,他要来个抵死不从跳了河,又要说朕逼死前朝遗臣、是桀纣之君,那朕真不知道找谁诉冤去。”康熙亦庄亦谐地说,听得孔尚任背上一阵发凉,诺诺称是,康熙却显得很随和,又赐了宴才放他出去。

  天色刚暗,御舟上就已经搭好了棚子,放上两张紫檀御座,御座前一张铺着明黄桌巾的长桌,放着各色果品茶食,两边摆着七八张八仙桌,都是官员的座位;御舟船舷前方是高高的戏台,中间是军民百姓,御舟下围了一排八旗兵充做戍卫,入夜后点起灯来,四周亮晃晃的如同白昼。

  扬州知府捧了把写满戏名的大折扇走进船舱,片刻后出来,把那柄折扇交给戏班,由班主大声宣布钦点的剧目:“《牡丹亭》:闹学。《白兔记》:出猎。《表忠记》:刺虎。全本《赵氏孤儿》。全本《千金记》。”

  坐在八仙桌边的官员们都凝神听,他们在江南做官,常常看戏,都看成了精,生怕康熙点出什么不好应付的戏来,扬州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大城,昆腔班子、弋阳腔班子都拿扬州当试金石,扬州人谁不能唱几段?现放着这么多戏迷,要演得不好,可多丢脸?又怕康熙点得普通、太寻常,让扬州百姓觉得这皇帝老子土里土气、不会点戏,要是百姓们当场走人,谁丢得起这个脸?因此人人手中都攥着一把冷汗。

  不过一听完,人人都松了口气,还都算是名段,曹寅扯过扬州知府说:“府台大人,赶紧的,先给陈明智塞个碰头银封,让他好生唱、卖力唱。”

  扬州知府应了一声,这碰头银封是预祝演出成功的红包,知府从怀中拿个银封交给家人,拿到后台去给扬州名角、专唱花脸的陈明智。这人是扬州寒香班的台柱,虽然个头矮小,但是一扮起霸王,马上变了个人,铁嗓钢喉、气派雄壮,他最拿手的就是讲楚汉相争的《千金记》,康熙点了全本,而且排在最后,就表示是压轴,最是吃重的。

  当然也不能忘记一开头的《闹学》,这是炒气氛的,说的是小婢女春香戏弄老夫子。曹寅等人早准备了一盒头面,差人赏给演春香的旦角。毕竟,这第一场唱红了,讨得康熙高兴、太后高兴,大伙都开心,要是第一场就唱砸了,后面都甭看了。

  孔尚任坐在桌边,默默无语,他与其他人不同,当他听见《表忠记》时,其实心里“咯噔”一跳,这《表忠记》说的是明末故事,与他正在写作的《桃花扇》是同个时间,康熙在扬州点这《表忠记》,有什么含义呢?

  却听一阵椅子挪动的声音,孔尚任随众人站起,原来是康熙与太后在一众宫妃太监簇拥下出来。康熙一身宁绸米白四开衩袍子、套鼠灰府绸大褂,白色在一般人觉得不祥,可康熙因为太皇太后笃信藏传佛教,自幼就觉得白色纯净吉祥,故而可做哈达呈献活佛,过了三十岁后,觉得浅色看起来年轻些,所以常穿。

  康熙显得十分和蔼,他先搀着太后坐下,自己又招呼着跟在身边的两个西洋教士:“洪若翰、毕嘉,你们坐吧!”

  两个教士谢了,自在下首坐下,一众宫妃立于帝后母子身后。康熙点了点头,扬州知府做了个手势,前方鼓乐齐鸣,先演了加官戏,跳的是麻姑拜圣母、福禄寿三星朝天子,康熙与太后看了一笑,各自赏了不提。

  戏一出出演上来,这群扬州名伶五功四法无一不道地,天子驾前除非特许,否则不许喊好、不许鼓掌,但是看戏不喊好,实在觉得对不起演员也对不起自己,人人都觉着嗓子眼痒痒儿。康熙见那春香耍弄老夫子,跟着小姐学舌不肯好好读书,蓦地里想起留瑕与他拌嘴时的模样,不禁莞尔,又见人人都憋得慌,便一笑:“这儿不是宫里,喊个好没什么,都随意吧!”

  人们巴不得这一声,叫好声、鼓掌声此起彼落,这才有了点活气,一折《白兔记》演完,曹寅笑嘻嘻地走到孔尚任身边:“聘之,下面这折《刺虎》,你帮着给听听,有什么不合韵的、不好的,偷偷告诉我啊!”

  孔尚任微笑,对曹寅说:“楝亭大人客气了,《刺虎》我看过的,荡气回肠,堪称佳作,哪有什么不好的呢?”

  原来这《表忠记》78其实就是曹寅跟一众清客搜集了旧有的故事,诸如:《铁冠图》《费宫人传》《虎口余生》等资料后,加以润色编写而成的。虽写的是明末事,但是故事里将明代亡国的原因归咎于流寇与官军的腐败,而满洲铁蹄南下,完全是仗义之举,丝毫不提扬州十日,只将南明覆亡推到小朝廷诸官将的自相残杀,与豫亲王多铎的南征没有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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