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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最最恐怖的是,我没带卫生巾。却是鬼使神差,穿着一件米色的筒裙,紧紧包着臂部的那种。先头我光顾着呕吐,不觉下身已红红地湿了一片。现在坐着,就能感觉血块一团一团地往外流。我吓得不敢动,更不敢起身。可身下的裙子被血一点一点地浸着,却能分分明明地感觉到。

  我在心里暗暗地念,O、K、O、K、O、K。这是我的逃生咒,每当遇到窘事,我先要把我的OK经念上十遍,好像这么一念,一切就OK了。

  到底,飞机降落了。到底,什么也没有OK。整整一个机舱,都是我不大认识的男人。我想求小黄把他的西装借给我,打量他的个子,那衣服就算我披了,也遮不住。就在这吞吞吐吐,难以启齿之际,头等舱的客人们纷纷走光了。只有我,还坐在原地不动。那一排站在门口向客人道别的空中小姐,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

  然后,我模模糊糊地看见沥川和另一个人,大约是苏群,走在最后,亦行将离开舱室。

  他走着走着,忽然停下来,回头看我。

  然后,便径直走到我面前。

  正要张口,却被我抢了先:“沥川。”

  “嗯。”

  “把衣服脱了。”

  “哪件?”

  “外套。”

  他脱下外套,递给我。先前没看清,我以为是大衣,其实是件黑色的风衣,中等长度,质料很轻。我站起来,穿上风衣,默默低头,跟他走出机舱。他不问,我也不解释。

  他身上的气息,再次团团地将我围住。先是衣领上的薰衣草,再是袖口里淡淡的树香,那是一种他喜欢用的绘图铅笔的气味。记忆的触须便在这瞬间,爬满了全身。原来,他还用那种铅笔。所幸他的脸,我仍然看不清。看不清倒好,此生此世,再也不受他的诱惑。

  夜班的飞机到了站,我们一进宾馆,就开始睡觉。我先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将惨不忍睹的裙子泡在水里搓了半天,才把痕迹搓去。沥川的风衣只能干洗,我交到楼下服务台,填上他的房间号。

  然后,我瘫倒在床上,全身的骨头好像被抽掉那样累。关了灯,一个人默默地对着月光辗转,折腾了几个小时,睡不着。于是起来,吃了一颗安眠药,这下倒是睡稳了,醒来时,已经是中午,两只眼眶,却还是黑黑,好像一只熊猫。

  错过了早饭,又错过了中饭,更重要的是,错过了早上的会议。

  在走廊里遇到小黄,他特意问:“安妮,感冒好了?”

  “什么感冒?”

  “早上开会你没来,张总问是怎么一回事。王先生说你在飞机上感冒了,所以他借衣服给你。”

  “也不是感冒,就是……发冷。张总不会生气吧?”

  “当然没有,大家都看见你晕机,知道你不舒服。”

  “会上都说了些什么?”

  “嗯……由于方案泄露,设计图的大部分需要推倒重来。最重要的几处景观由王先生主持设计。楼型和室内设计也要大改。不过,关键部分,已经请王先生的哥哥画好了草图。”

  “王先生的哥哥?”

  “也就是王霁川先生。国际著名室内设计师。——兄弟俩都是大忙人,若不是出了篓子,才请不动他们呢。”

  我想了想,问:“那我呢?我干什么?”

  一直奇怪,沥川的中文那么好,为什么还需要翻译。但想着以前有朱碧瑄,好像也是惯例。

  “竞标之后,会有一些和当地资方的会谈。王先生对温州人的口音没把握,到那时只说英文,一切由你来翻译。还有,王先生需要一些温州市的历史文化及生态方面的资料,这个由你去查来,然后翻译给他听。”

  误掉会期,我已心虚,连忙在第一时间去见张总。他给我的任务,果然和小黄说的一模一样。

  “那我是不是需要马上见王先生?”我问。

  “他到工地拍照去了。估计会去一天。时间有点紧,你吃完晚饭后带着温州市的资料去找他,行吗?”

  “好的,我这就去图书馆找资料。”

  “王先生目前只需要这两本书。”张庆辉递给我一个纸条。

  他的字,繁体:《温州市志》、《永嘉郡志》。

  我突然想,沥川虽搞建筑,我对他从事的专业所知甚少。作为男人的沥川,他的每一寸肌肤我都了解。可是,作为设计师的沥川呢?会不会有不一样的脾气?不一样的性格?

  急于将功补过,我以最快的速度去配了一副眼镜,故意要了紫红色的外框,让我的脸显得更加严肃、更加专业、也更加老气。《温州市志》,新华书店里就有,厚厚三大本,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买下来。《永嘉郡志》在市图书馆,我借出来,从头到尾,全部复印。

  难怪沥川只要这两本书,加起来已经超过三千页了。

  整整一下午,我都在查字典。《温州市志》的生词已经不少,《永嘉郡志》是道光年间的文言文,我查得焦头烂额。

  到了傍晚,我的脑子已经有些转不动了,便到楼下的花园里抽烟。抽了一根,不过瘾,又抽一根。天渐渐地黑了。

  我看见一辆车驶到宾馆的门口,沥川和苏群从车里走出来。

  他看见了我,低头向苏群耳语一句,然后,向我走来。

  我假装没看见他,继续埋头抽烟。见他站在我面前不动,我只好抬头。

  六年了吧。

  沥川没什么大的变化,除了有些瘦之外。他甚至连发型都没变。问题是,沥川的那张CK模特脸,越是瘦越是酷。在我看来,他比六年前还要好看。这一想不打紧,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变了味。

  我赶紧更正自己的情绪:“王总。”

  “张庆辉有没有告诉你,今晚我要见你?”他说。口气很有些不悦,甚至横蛮。

  “不是说是晚饭之后吗?”

  “我已经吃了晚饭。”

  “我还没吃。”

  “几时学会的抽烟?”

  “关你什么事?”

  他看着我,目色幽深。我看着他,面无表情。

  “给你一个小时吃饭。八点钟,带着你的资料,到我的房里来见我!”

  最后一句话,恶狠狠地。

  我轻笑,抱着胳膊,向空中点了点烟灰:“好的,王总。”

  我把头发挽起来,在脑后打了一个髻,插上一只涂了花漆的发簪。抱着三本《温州市志》和一叠复印资料,“咚咚咚”敲开沥川的门。

  从开门见我的第一秒开始,沥川就皱着眉头。只因为我再次叫他“王总”。

  “王总,您要的资料我都找到了。不知您想了解哪方面的具体信息?”我的话充满了服务精神。

  他将我领到他的会客室,那里有一圈沙发,他指着其中的一个,让我坐下来。

  “你可以把书放到茶几上。”他的声音总算柔和了一点,却立即被我下一句话激怒了。

  “是!王总。”

  他忍住气,和声道:“我买了可乐,你要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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