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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阿邦,请帮忙把支票转交给陈总,算是支付各种费用吧。”

  “可是……”

  “要跟我算帐吗?那好,麻烦你把住院医疗费用、现在的房租、护理和心理治疗明细列给我,我去取现款支付。”

  阿邦顿时做声不得,拿着支票的手僵在半空中,隔了好一会儿,他无可奈何地说:“任小姐,陈总为你做的一切,就跟当年你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做的一样……”

  她截断他,“别提当年,阿邦,没什么意思。明天有空的话,送我去下4S店行吗?我打算去再买一辆车,以后我自己开车去医院,不麻烦你接送了。”

  阿邦迟疑:“任小姐,你必须征得医生的同意才能开车。”

  她打开车门,一条腿迈出车外,突然回过头看着他,“你确定不是要征得陈总同意吗?”

  阿邦无法作答,她一笑:“我会去问一下白医生,你也去问一下陈总好了。”

  白瑞礼提醒任苒,绝对不要在服药前后两小时内喝酒,也必须避免在药物反应下长时间开车。

  “你不担心我酗酒吗?”

  “酗酒的人不会主动告诉医生,她昨晚一个人在酒吧待了四个小时,也没喝醉。”白瑞礼就事论事地说,“你愿意走出家门开始某种形式的社交,我觉得是一个进步。”

  “那麻烦你告诉帮我付心理咨询费用的人,保持生活自理对我有好处。”

  白瑞礼笑了,“上次我打电话给他,是涉及到护士的去留问题。我只对你的治疗负责,不会在你们中间传话,Renee。如果你觉得他干涉了你的生活,你必须自己去告诉他。”

  任苒气馁,停了一会儿,自嘲地说:“你知道我不会去见他,更不会对他说这些话。我是个双重标准的可怜虫,明明住着他安排的公寓,接受他的照顾,还要摆出一副独立的模样,太虚伪了。”

  “你对目前的生活不满意吗?”

  她回答说:“需要按时看医生的人,如果满意自己的生活,那就真的病得不轻了。不过,我没有任何抱怨的理由。”

  “人的行为、心理活动不一定需要理由。重要的是,你想不想有所改变?”

  “改变?白医生,你不觉得改变总是来得身不由己,不可抗拒?我们订计划、下决心,都以为能改变什么,可是,生活自己已经发生改变了。”

  “这个想法未免消极了一点。明天是不确定的,不过每个人都可以选择把握每一时刻的当下。”

  “把时间分解成一个个时刻会让人焦虑的。白医生,小的时候,我妈妈有一次给我解释我名字的来历。任苒,跟荏苒这个词同音,是时光慢慢走远的意思。我当时就很困扰,如果时光就这么眼睁睁在我们面前一点点走掉,那我们还能留住什么。”

  这是任苒头一次愿意主动讲到母亲生前的回忆,白瑞礼当然不会放过这个信号。

  “你妈妈有没有告诉你答案?”

  “我妈妈说,我们会留下幸福的回忆,这就是时光给我们的礼物。”

  “也许你长大以后会有不同想法,不是每一个回忆都能幸福。不过,无论什么性质的回忆,确实都是生活的积累与恩赐。”

  任苒怅然一笑,“我只知道,越是长大,以前困扰自己的那些问题越是显得幼稚、无足轻重,根本不需要答案了。”

  “长大以后,失去一部分好奇是很自然的事情。”

  “是呀,生活就是不断失去的一个过程。”

  “失去和得到都是相对的,一个失去并不意味着生活就此没有意义了。”

  任苒并不反驳,目光照例飘向远方。白瑞礼清楚知道,她并没有被说服,她只是不想争论。

  隔了一天,阿邦交给任苒一套路虎的车钥匙,字斟句酌地说:“任小姐,请你先开这辆车,安全系数高一些。车停在地下车库26号车位。”

  她看看阿邦,没什么表情地接过了钥匙。她突然觉得,再去通过完全无辜的阿邦抗议、争执,来得实在矫情。而且她十分疲惫,懒得再多想了。

  让她归于懒得想的事情不止于此,第二次去云上时,服务生马上将她带到了个靠窗的位置。不等她点酒水,老板便过来招呼她,给她送上了一杯红酒。

  她不认为只一周前来过一次,而且消费有限,就足以让老板记住她,并如此殷勤招待。待端起红酒一尝,她更加惊异。

  她对酒素无认识,然而她记得这个味道。

  18岁那年,任苒离家出走,跟随当时叫祁家骢的陈华去广州。

  祁家骢当时隐居闹市,喝酒成了业余的消遣。他在公寓里置备了各种不同的酒,看书时会喝一点红酒。他鼓励任苒也尝试一下,还特意从香港订购了一种产于波尔多酒庄的新酿葡萄酒,头一年刚刚装瓶,开启木塞以后,弥漫于室内的是新鲜的浆果清香,任苒一闻,便觉得这个味道沁入了心脾。

  祁家骢并不喝这种酒,他告诉她,“真正爱品红酒的人,宁愿把这酒放上几年,让它继续发酵到果香变淡,产生陈年酒香再喝,不过你应该会喜欢目前这个味道。”

  他说得当然没错。任苒当时并不好酒,可是她感染了祁家骢的爱好,喜欢在看电视或者看书的时候倒上一点,小小地抿上一口,让那个香味充盈于自己的感官之中,仿佛置身于丰收后的果园,而不是喧嚣的都市。

  她生平头一次喝醉,也是在那个公寓。

  祁家骢北上处理陷于困境的生意,迟迟不归,她拒绝跟过来找她的父亲回去,独自一人度过世纪之交的千禧夜,喝下了大半瓶红酒,伴着酒香梦见了过去的家、早逝的母亲,并在晕眩之中终于等到祁家骢回来。

  任苒完全没有料到,七年以后,会在后海这个生意清淡的酒吧再次闻到如此熟悉的味道。她招手叫来老板,“你怎么知道我要喝这种酒?”

  “这是上次接你的那位雷先生送过来寄存的,他说以后你再来的话,就直接开这种酒给你。”

  她当然知道所谓雷先生指的是大名雷振邦的阿邦,点点头,再没问什么,将酒杯凑到鼻端,深深嗅着酒的芬芳,然后毫无品评意味地喝了一大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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