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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随便他吧,反正他喜欢掌控一切。”任苒这样对白瑞礼说。

  “这是过去就有的认识,还是现在对他的看法?”

  “我只对过去的他有认识。”

  “我想过去你并不反感这点。”

  “过去……”她停顿一下,笑了,“我迷恋他。”

  面对这样的坦白,白瑞礼并无惊奇之色,“现在呢?”

  “现在?你都看到了。他似乎以为他对我有某种责任。”

  “你认为他照顾你是出于道义上的责任吗?”

  “我从来没真正弄懂过他,现在当然更没有好奇想去研究。我只知道,我们分开很久了,就算对彼此有看法,也很可能是一种错觉。”

  “医生的职责是听到尽可能多无意识的想法,做出分析,不做价值判断。”

  她呵呵一笑,拉开话题,“那你应该分析他,而不是我。我早已经被你分析成透明人了,白医生。”

  很快,任苒的生活有了规律。

  在她的坚持下,住家的保姆换成了按时上去的钟点工,她恢复了独居。她每周准时开车去接受一次心理咨询;除了去超市购物,多半时候她都闭门不出,在家里看书。偶尔,她会开车到城外,漫无目的地转上大半天再回来。隔个上十天,她会乘出租车去后海,在云上专门给她保留的位置喝到微带醉意,不理任何人搭讪,一直坐到打烊时间,阿邦过来送她回家。

  除了深居简出,不与其他人交往,她看上去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

  然而,每一个人都做不到完全脱离他人存在。

  这年冬天临近新年时,任苒结束当天的心理咨询,从医院出来,走到路虎边,刚取出遥控钥匙,便一眼看到一辆惹眼的红色玛莎拉蒂正停到她对面车位,贺静宜拉开车门走下来叫她的名字,她几乎想装没有听到,但马上意识到这个念头很可笑,只能逼迫自己转身点个头。

  贺静宜穿着合体的深色套装,卷曲的长发披在肩头,显得干练而不乏妩媚,迅速上下打量一下她,再打量一下面前的那辆路虎,眼中一闪而过的品评之意很明显,语气却十分客气,“任小姐,听说你出过一场车祸,看起来恢复得不错。”

  “还好,谢谢。”任苒没心情与她继续寒喧,一边伸手去拉车门,一边说,“再见,贺小姐。”

  “请等一下。”贺静宜和颜悦色地拦住她,“我今天刚升职了,任小姐。”

  任苒淡淡地说:“祝贺你,不过我想这与我无关,不必特意过来候在这边通知我吧。”

  贺静宜姿态放得极低,声音恳切地说:“别误会,任小姐。我不是来示威,更不是炫耀。我想说的只是,这个职位是我顶住所有人的不信任,努力工作换来的,你肯定想象不到,我在工作上倾注了多少心血。现在我跟陈总除了老板与雇员这一层关系,再没任何私人性质的联系。我不会挡你的道,碍你的事,对你构成任何威胁,请记住我以前的那个请求,千万别跟陈总提起我们早就认识,好吗?”

  “请不要跟我再提这件事了,”任苒很难压抑她的不耐烦了,“如果我曾经答应过你什么事,那我的话是算数的。”

  “对不起,别嫌我啰嗦,任小姐。公司里对我还是有些闲言碎语,我其实根本不必理他们讲什么。可是我怕这些话传到你这里来,陈总对你的重视程度出乎所有人意料,我只是想尽力保住我卖命工作得到的一切。”

  任苒扭开了头,“贺小姐,我只好再说一次,我们以后再见面不用打招呼,全当根本不认识。这样总可以了吧,再见。”

  任苒一眼就能看出,贺静宜这个举动有些笨拙、多余,暴露了光鲜自信外表下的高度紧张。

  她并不生气,甚至完全能理解对方的心境。她清楚知道,她刚才的表现在贺静宜看来,大概说得上是冷漠无礼,甚至嚣张,很符合一个被宠坏的现任女友对待前任的态度。

  她只是无力做出雍容得体的胜利者姿态去安慰对方,更无力去解释什么。

  而且有什么可解释的呢?

  她确实正承受着陈华接近无微不至的照顾。

  按照任苒的要求,陈华没有出现在她面前,可是他却似乎无处不在,安排她生活的每一个方面:从就医、住处,直至安排她喝的酒。如果她能提起精神,也许该选择掉头走开,可是药物与心理咨询只不过缓解了她的抑郁,并没能让她彻底告别内心的症结,她仍有深重的倦怠感,仍然缺乏足够的力量去愤怒、去改变,也不打算去挑战陈华的安排会周密到什么地步。

  慢慢白瑞礼与任苒的谈话越来越深入。

  对任苒来讲,与白瑞礼的谈话,是她目前唯一能接受的与外界的交流。

  白瑞礼并不认为任苒已经完全对他敞开了心扉,但他看到了任苒确实是在努力让生活恢复正常状态。她看了大量心理学方面的书籍,试着进行自我调适,有时还会与他探讨。当他问到她以前不大愿意提及的问题时,她不再像刚开始时那样敷衍。

  她告诉白瑞礼,她声称会外出度假,拒绝了父亲叫她回Z市过农历新年的要求,也拒绝他利用假期过来看她。

  “你仍然下意识恨他吗?”

  她摇摇头,“我不恨他,我们只是很陌生了。”

  “寻常的亲缘关系中,总会包含有爱、误解、敌视与原谅、接受。你从来没表述过对他的原谅。”

  “我没法代我妈妈原谅。”

  “那一种原谅的确是存在于他们俩人之间的事,不过你和你父亲的关系一样需要修补。任何一种关系中没处理好的丧失与创伤,都会影响到你对世界的认识,影响到你对其他关系的处理。”

  任苒认真思索着,良久苦笑了,“我真的不恨他——作为证明,我向你坦白,上次他到北京来开会,我们一起吃饭,他以前是个根本不显年龄的男人,那天看上去老了很多,我为他难过。我看得出,他的这段婚姻好象有问题,可我既没有欣慰,也不为他难过,更不打算去试着理解、帮他。吃完饭我就送他回酒店了。我回不到 18岁以前那样对他信任、依赖的状态里,也做不到像一个有理智、有孝顺心的成年女儿那样去关心他的幸福。”

  “你的确想过帮他,对吗?不然你不会考虑这么多。”

  “他这段婚姻的问题多少与我有关,我介入的话,只会让事情更复杂,而且我不认为我现在能帮到任何人,我不给他再添心病,可能他就要暗暗谢天谢地了。”

  “你把各种可能都想到了,唯一忽略的是你和你父亲的心理需求。”

  “于是这个就是我心理问题的症结所在吗?”

  “当然不是,心理学会用归因理论分析非理性行为,但你的所有行为都很理性,你只是不肯投入感情。站在临床治疗的角度,我更愿意关注你内心存在的改变的动力。”

  隔了几天,任苒给父亲打了电话,可是她发现,她仍然没法去以正常的态度关注父亲的生活,而父亲对她说话同样小心翼翼。最终他们只能泛泛地闲扯了几句,她保证自己的生活没问题,请他注意身体,然后挂断。

  与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之间尚且有这样的交流困难,她当然也没什么余力像白瑞礼建议的那样与其他人多多交流。

  治疗就这样继续着,生活也继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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